千古奇冤张积中 万人喋血黄崖寨

刘荣哲

2022年3月5日，与众友同访黄崖寨。

黄崖山位于济南长清市区南偏西24公里。山顶遍布古建筑群。建筑群全石结构，叠涩式房屋1200余间，总建筑面积约6万平方米。

此为200年前的咸丰年间，一名叫张积中的精英人物及他的从众们苦心营造的黄崖寨遗址。

张积中，字石琴，江苏仪征人，生于清咸丰年间，“太谷学派”创始人安徽石棣周觳的弟子。他精儒学、通医道，太平军攻占仪征时，家人被害，投奔在济南任知府的表兄吴载勋。相中黄崖山这块清幽之地，便于此传道讲学。

张积中承周氏之学，以儒家性、理之说为基础，参以释、道，并兼及军旅、技击，所传被称为“大成教”。

对从学者，他不论出身，不分男女，皆收入门中，因人施教，教学方法为心口递受，不形诸文字。其人影响巨大，不少人变卖家产，携眷投奔。“喜而从之者”的官吏士绅竟不少。

聚众太多，花费颇巨，他规定“凡入山者，不得私其财，纳其半立籍，由积中左右之”（《肥城县志》）。而且还要“且耕且读”，在山东各地设立商号，经营贸易，筹措资金。

山中设立“文学房”，接待四方从学者；设立“武备房”，筑砦自守。

这里相当于一所完全独立、与世隔绝的私立大学，在此可兼修文武。

据说，当年，石屋与石屋之间都有回廊相联，均具江南建筑风格。

张积中的学说和行为也多神怪玄幻。常在深夜敬神祭孔，香烛之光十余里外可见，附近百姓更是讹传“张七先生”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也有不少“怪而骇之者”，疑张积中为邪教，而被时人称为“黄崖教”。

汇聚在这里的人们，追求真知者有之，理想主义者有之，不满现实者有之，逃避现实者有之，躲避战乱和匪患者有之。虽然也讨论和批判现实，但并不反对清王朝，无造反的意念，还对太平天国和捻军的起义持对抗立场。

建立一个与世无争，清静独立的王国，大概是他们的梦想。

这就太理想化了。张积中在劫难逃。

一则，大量的官吏、富豪、百姓投奔山寨，使当地大小官员们脸上无光，等于用脚投了他们的反对票，越来越多的官员把张纪中视为眼中钉。二则，黄崖寨规模越来越大，并建设了军事设施。经济文化并举，俨然独立王国，张积中已成为无冕之王。三则，捻军在省城周边的泰安、肥城、长清非常活跃，官员们处于惊恐万状、草木皆兵状态，不能不对势力日益强大的张积中疑虑重重。

起始，官方倒也没有草率行事。山东巡抚阎敬铭派长清知县陈恩寿、肥城知县邓馨、省城巡捕官唐文箴等官员组成代表团上山找张积中谈话。按说这代表团规格也可以了。但张积中不睬，拒绝接见。手下人员在驱逐官员过程中，失手杀死陈恩寿一名侍从。这超越了官方容忍的极限，也等于坐实了张积中确实在谋反。

但阎敬铭还是不想强攻，找来张积中的儿子张绍陵前去劝诫。张绍陵当时是候补县令，正是前程似锦的时候。张绍陵更没能劝动老爹，想想回去没法交差，便也在黄崖山住了下来。

阎敬铭大怒。清同治五年（1866年）八月，阎敬铭派参将姚绍修带1000人为头队，游击王正起带2000人为二队，阎亲督知府王成谦带4000人为三队，调副将王心安带1500人为四队，千总王萃带马队先行勘路，连布政使丁宝祯也由省城带兵千余随后向黄崖寨进剿。喊杀连天，炮声阵阵，万人大军如石击卵，轻松攻破山门。十月九日，再次劝降，张积中宁死不肯。又贴出告示，限寨内居民两日内出山自首。然山寨之人铁了心肠，誓与张积中同生共死。“无一人出者，且开枪抛石，打伤士卒”。

张积中以怎样的人格、精神、思想、行为塑造了山寨之人，不得而知。如能得之，必是一部大书。

此时，阎敬铭接到线报:捻军意欲“渡河赴救黄崖”，遂命大军总攻。于是，山寨被血洗。山寨尽头，跳崖而死者无数。一时间，“血雨流注，呼声撼山”。

清宫档案《阎敬铭围剿黄崖山奏折》称：“共歼除匪党一千六七百人。”目前观山寨规模，此数字不足为信。民间称遇难人数多达上万人。寨民除几百名妇女儿童被掳往山下被转卖外，几乎无一幸免。

施行了如此大规模的杀戮，却没有找到张积中谋反的证据。长清县令陈恩寿“既痛死者以无罪而横罹凶惨，又憾官吏之不能先几安抚”，愤而辞官。

清代掌故遗闻汇编《清类稗抄》记载：“未得谋反实据，文介（阎敬铭字）意亦不自安。常责正起、成谦、心安三人曰：'汝辈皆言谋反是实，今奈无据？若三日内不得，则杀汝。'三人急，命搜得戏衣一箱，使营中七缝工稍补治之，即以为据。”

阎敬铭深感无法向朝廷交待，便责成王正起、王成谦、王心安三人必须于三日内寻来证据。三人从山寨中搜出一箱戏衣。他们命七位缝工，连夜将红衣改缝为太平天国号衣及龙袍等物，又把黄幔改成太平天国旗帜。这样，张积中谋反才有了“铁证”，一众官兵得到了朝廷的赏赐与擢升。

从目前的建筑遗存看，偌大规模鳞次栉比的石屋群，没有上万的人工，无法建成。从布局来看，张积中对山寨的安全也有战略和战术的考虑。然而，张积中即使智慧如诸葛亮，也没有刘备那样强大的领袖人物做后盾。他也不像宋江，手下没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何况他根本无造反的想法。

山顶南端建有一座宽大的祭祀堂，为行祭典和张积中讲学之用。大厅东西长21米，南北宽13米，厅前原有25级长条石台阶，可见当年颇有威严。据说，这座大厅在当年建得飞檐斗拱，宏伟堂皇；厅内精巧细致、溢光流彩。每当夜深祭礼，这里便青烟缈缈，烛光粼粼，火明辉煌。

现今，残墙仍在，高处尚达2米以上，墙泥早已脱落，连墙石缝隙之间的泥灰也被雨水冲刷得了无迹痕。但墙面却极齐整，拐角垂直如削，说明当年的匠人们砌石做工之精道。

清兵攻破山寨之时，张积中和二百余家眷、弟子退避于此。大堂的地下撒满了火药。有人来报：“寨门攻破，寨墙炸塌，山上人所剩无几.....”

张积中说：“我乃江南一贡生，为避战乱，来此荒山僻壤十载。本想远离尘世，建一方乐土，安心修学度日，无奈大军清剿，实难生还，我死不足惜，只愧带累你们。”引燃火药，二百余人葬身烈火。

四十年后的1906年，御史乔树柟奏请皇上为张积中昭雪。清廷派山东巡抚杨士骧复查，杨见事体大，牵涉太多，采取拖延政策，最终不了了之。

有学者认为，刘鄂在他的《老残游记》中力图为张积中翻案昭雪。据诸多专家考证，《老残游记》第八回至第十四回写武城知县申东造派其弟申子平到桃花山访求江湖奇侠刘仁甫。那没有出面的“西峰柱史”，分明是影射张积中。

张积中，有独立的思想体系，独特的人格精神，独到的人生追求。也许他只想建立自己的理想国，也许他尝试为天地立心。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没有敌视政权。千万人的自发拥戴，山寨的日益繁荣，无疑强化了他的自信和自负。他视人格清高为至上，视不同流合污为根本。然而，他的不争、无罪，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争和罪。那个天下，一方面要消灭争斗和罪孽、抗争和反叛，一方面还要消灭这样的不争和无罪，不抗争和不反叛。那个世道，不允许任何人随心所欲，不管他是否掌握了真理，有没有人拥戴。

尽管当年山寨曾非常辉煌，最后那一幕异常惨烈，然而，像许许多多壮丽慷慨赴死的人物一样，张积中在传统文化和道德体系中，并没有可称道的亮点，因而不为大部分世人所知。

其实，张积中现象大有深意。

黄崖寨丰富的内涵，绝不会化为灰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