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黑深深(六)小说

任素芳

<p class="ql-block">  一觉醒来,还是母亲叫醒的。</p><p class="ql-block"> 下午,母亲坐在院子里,纳着一双袜垫子,一针一线,密密麻麻。是为柱子下井时准备的。袜垫是脚指,脚底,脚后跟连在一起的,绷在厚厚的尼龙袜子上。穿在水靴里,炭蛋子就是掉在里边,也不会割脚。</p><p class="ql-block"> 这种袜垫很废,一个月一双,水靴比正常鞋子大,每天井下走三十多里,道路坑坑洼洼。柱子有妈,这双烂了,那双又缝好了。有好多工人没有这样的条件,用厚厚的帆布包着脚,塞到靴子里,出井时一抖,帆布里全是炭蛋子。脚丫子比那块帆布还黑,第二天再抖抖再包脚,那块帆布硬的象裹上一层浆糊,等脚上捂出脚汗才舒服些。</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院子有清风吹着,坐在阴凉地,是很舒爽的。每年的这个时候,是塞上最好的天气,没有南方的梅雨和高温,不好的之处就是干燥点儿。西边天际挂起了霞色,工人村的天空飘浮着淡淡炊烟,空气里溢出浓郁的油烟香。母亲起身也为柱子做饭。</p><p class="ql-block"> 夜8时徐,柱子走进星辰,朝井口方向走去。今天这条路是走的第四趟了。本来想着挣个场上工,好好在热炕头上睡上一夜,可失去了机会。柱子想,自己是不是有点扑得猛了,拍马屁不成,让马蹄子踢了。真是风箱的耗子两头不讨好。</p><p class="ql-block"> 9点半,夜班工人陆续到齐,先学习两报一刊的文章。书记二班下井了,跟班队长组织学习,也许因为今天广播里播放了柱子写的稿子,念报纸的事情就让柱子来。</p><p class="ql-block"> 柱子因为稿子的事,让王福祥连挖苦带讽刺,心里想着还低调点儿吧,惹不起还有个躲得起呢。</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情只有王福祥和自己知道,当然柱子也不想让人知道。人都是势力眼儿,自己的小身板真怼起来,偏向自己的人肯定不多。人家大小也是个领导,培养对象。有谁会因小人物自毁前程,那不是耗子舔猫鼻,没事找事。既然让念,柱子还是接受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文章很扇情,柱子念着念着好象有一种激情注入到血脉里,越念声音越宏亮,而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念完后,白天的事情好像被冲淡了,已经不把其放在心上了。</p><p class="ql-block"> 鸡嗓子小队长第一个给以肯定,何老五也伸出了大拇指。</p><p class="ql-block"> 换好窑衣,柱子在耳朵上插了根纸烟,把矿灯挂在肩头,坐在井口的那堆石子上,吹着夏夜的凉风。点着那根纸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头那豆亮映在柱子的脸上,没有开心的笑容,没有忧郁的愁容,目光里只是茫然。第一次体会到这纸烟的味道,情绪在这刻安静,他懂了,窑哥们为什要抽烟。出井时,第一时间抽烟,下井前也要抽根烟。</p><p class="ql-block"> 井架上,飞轮飞快的旋转着,那根胳膊粗的钢丝绳一松一紧地,一趟趟接送矿工的人行车上下交替着。</p><p class="ql-block"> 柱子把烟头摁在石子上,嘴里留着一股浓浓的焦油味,说不上好闻,还是难闻。这都不重要,只有抽烟的人懂得。没有学会时,也无所谓。抽了,又放不下。</p><p class="ql-block"> 在工作面的路上,何老五跟了上来。何老五身上除了矿灯,还有三大件,钳子,螺丝刀,搬手,另挎一个工具兜。何老五是跟班检修工。正常情况没有啥事,主要工作是接镏子链子,割煤机注油,电路防暴等,这人勤快,又为人热情,性格大大咧咧,喜欢灰说,一个班数他活跃。</p><p class="ql-block"> 何老五说:“柱子,不是书记给你个场上工,今天就不用下井了。”</p><p class="ql-block"> 柱子本不想把这事说出去,藏在心里,让时间去淡化。何老五一问,真有点憋不住了,心中那股无奈一泻而出,把事情的全过程像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地讲给了何老五。</p><p class="ql-block"> 一时沉默,漆黑的巷道,只有矿灯一闪一闪。</p><p class="ql-block"> 何老五安慰说:“这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要说了,书记问你时,你找个理由搪塞就好,也不要说明,不问最好不过。接下来你就装,学会装这是生存之道。如果有机会我替你和书记说说就行,你一定要记着,任何时候,都不要和领导对着干,吃亏是迟早的事,你还小,没经历过,1967年,那些造反派斗走资派,没两年走资派又都官复原职,一个秋后算帐,都傻眼了”。</p><p class="ql-block"> 何老五像个得道高人,给柱子指点迷津。人世间,好多时候,是旁观者清。煤矿工作看似粗狂,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可也是人的群体,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心机。</p><p class="ql-block"> 柱子还是张白纸,对人世懂得不多。上学的时候,也见过批斗,也经历过批斗。好多小学生,批斗老校长。事情过后,校长还是校长,只是那些孩子们都毕业了。</p><p class="ql-block"> 1970年时,柱子班上换了个班主任,是大学毕业生。也怪柱子嘴贱,下课时,说这个老师没有之前那个老师好,说话听不懂,例题照本宣科。不知哪个寡货把话传给了老师。这个老师每天一大早就喊柱子到办公室,去了也不说个啥,一站一上午。一连一个多月,柱子愣是没有明白为啥。再一叫去,也不站了,老师一走,他就回家了,孩子们都上学,也没人和玩。柱子就去找工宣队领导,工宣队把柱子送到班里。这个老师让柱子做检查,不检查还是不能上课。柱子写了几次,老师都说不过关,好容易通过了,让在全班念。整整一个上午,柱子做完检查,同学们开始发言,就象开批判大会一样,就差胸前挂个大牌子,头上戴顶高帽子了。柱子哭得鼻涕泪水混合在一起。还有学生高呼口号,打倒柱子的错误思想。柱子到最后也没明白是为啥。</p><p class="ql-block"> 好多年后,才想明白,这批大学生就是文化大革命那批造反派。自己在这批人身上又验证了一下他们当初整人的快感。</p><p class="ql-block"> 何老五说:“凡事要想开,信麻烦早就麻烦死了。咱这点营生到处是危险。说开个皮带就安全,你来之前,二部开皮带那个晋南小伙,在皮带头铲浮煤,皮带射箭把小伙活活地拍死,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你要把烦恼的心思放下,事情压不垮人,都是情绪折腾的人。任何时候都先把命保住。再说连个天日也没见过,小命玩完了那多可惜。有了心思容易分散精力,精力不集中,就容易出事。”</p><p class="ql-block"> 柱子狠劲儿地点头。</p><p class="ql-block"> 何老五又和柱子说:“你甭以为能写个稿子,就有机会。区里那个团总支赵书记,咱队里的团支部的王书记,那都是有两把牙刷子的人,至于背后有啥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看你后生实在,涉世不深,跟你说真心话。你肯定以为我是个大老粗,跟大部分老工人一样,都是些野山灰,除了会说个流氓笑话,没有啥文化。众人都知道,我曾经在市政府里上班,对外说,机关上班,养活不了家,选择了下井。其实我是犯错误,被开除的。好些事情你慢慢就懂了,等有空儿我给你捣瞎。”</p><p class="ql-block"> 说着,两人走进顺槽,前边有人拦住,说工作面正放炮。柱子和何老五躲进一个横洞里。</p><p class="ql-block"> 何老五的开导让柱子的情绪稳定了不少,把憋在心里的事和人说说,也是一种释放和解压。</p><p class="ql-block"> 一阵炮声,一团团硝烟。镏子开始转动。工人们猫着腰走进工作面,站在自已的岗位上。割煤机扬起浓浓的煤尘,捂着防尘口罩的割煤机司机,两个眼孔盯着不时欻下来的煤块。后边的几个装煤工挥动着大铁锹收拾着底煤,底板出光油油的,甩在古塘的浮煤一样清扫的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一道道汗水从这些窑哥的脸上淌过,没有谁偷懒,没有谁磨羊,他们都那么炽热。柱子夹在其中,如同每个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可柱子心中却有一种不甘,改变自己的愿望在汗水浸泡过,萌动着,如小草遇到春雨。</p><p class="ql-block"> 他不管别人咋想?他感谢何老五的开导,让他在似懂非懂之间,</p><p class="ql-block"> 他所在的班是出煤班,全队共分三个班。出煤班的任务就是把工作面的煤全部铲完,不铲完是不能离开的。正常的夜班时间11点到早上7点,8个小时,不含井下路程的时间,要是算上路上的两个多小时,每天在井下的10多个小时。再要是遇到点机电事故,漏煤眼儿车皮紧张,耽搁是常有的事,那就不是十多个小时了。</p><p class="ql-block"> 下个班是准备班,主要任务是支回柱子,放顶,移镏子。再一个班就是割煤机搜根,打眼儿,放炮,将煤放下来。</p><p class="ql-block"> 出煤班工序最多,两个割煤司机,盘电缆,盘水管,防止割煤机刀头翘起来。支点柱工,一个班最少要支80根,必须要戴柱帽,进料,支柱只是两个人完成。两个人打眼儿放炮起底煤。还有个打大块炭工,预防煤块太大,把漏煤眼儿堵了。那把大锤重达十几斤,象古代武将用的流星锤,后边圆圆象小孩头那么大,前边缩成流线扁形,没有刃。象柱子这样的年轻人根本甩不开膀子,抡不动。还有一个跟班检修工。一个跟班队长,一个小队长,剩下就是铲炭工,最多时是十三个人,都是清一色的新工人,顶板一有点问题,就有几个旷工的。通常情况就八个人。</p><p class="ql-block"> 漏煤眼儿又满了。柱子有点迷糊,他不敢再睡,怕那个小队发现又是一顿“他妈的。”靠着古塘的排柱坐会儿,上下眼皮打着架,不由地迷糊了。生物钟地有了反应,自然地晨博。他知道这是4点半左右。也不知道镏子多会儿开。他猫着腰,向镏头走去,他想听何老五说段子。</p><p class="ql-block"> 镏头的壁龛巳聚了几个矿工。大家咧着嘴,不时有爽朗的笑声。</p><p class="ql-block"> 何老五正讲着单身楼听房的趣事,人物主角正是那个抡大锤打大块的矿工。</p><p class="ql-block"> 人们的笑声中,抡大锤的矿工操着浓重的五台话说:“爹爹操你𡚸𡚸地,信不信爹爹变了你屁老虎儿。”</p><p class="ql-block"> 打大块炭这后生膀大腰粗,块头高大,人们都叫他“大五台。”</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镏子开始转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