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始于灵魂

且停居

春天始于灵魂

文/图 迦 南



就视觉而言，城里的春天如幻灯片，咔嚓一下就来了，你一直在埋头忙碌，猛抬头，哎呀，树绿了。

山里的春天，寸步缓行，脉络清晰，但远望没有任何迹象，它的开始隐在细节中。

先是太阳北移，日光的暖意渐强，不知哪一天，风向变了，是融融的吹面不寒杨柳的风。向阳的土地酥软了，遍布细碎的裂痕，还未出正月，突然有块地变得新鲜了，润润的，平整细腻，有时也能见到主人劳动的身影。那些劳动者最先感知到春的萌发，但他们并不大惊小怪，只看着脚下，默默干活，一切自然而然，有什么可惊张的。随后，更多的地块都被不同的主人翻新了，见者心生柔软，又有莫名的情感涌动着。大地还是一片干枯萧条，却有春的气息在悄然试探。



我一向以为春天始于泥土，其实同时始于冰河。北方的大江大河，都有开冰的壮观景象，比之泥土的静变，是浩浩荡荡送来春的信息。这个春天，我在门侧的山溪看到一场不动声色的演变，低调的宣告——春来冰先知。往年雨少，有两年旱得冒烟，因而冬天溪底是干枯的。去年雨多，小溪一冬天都保持着流动，上游因为向阳，水浅且无冰，中游以下，因为山丘高岗或树的遮挡，全面冰封，两处小小的积水潭，一向是村民洗衣涮拖布的地方，冬天也不闲着，被砸开一个边缘厚重生硬的大窟窿，冰块散在周围，润泽晶亮。再结冰，再砸开，他们就是喜欢在河里洗东西。自感立春后的第一个暖日，我又来看冰块，冰窟窿变大，边缘薄融于水，散落的冰块已缩小，两棵树影之间的冰面，融出一个椭圆形的镜子，这里，那里，都有融水的迹象，东风，南风，忽来忽往，水面波纹抖动，树影扭曲，如此如梦如幻的小景致，不走近如何看得到？大江大河有重大的宣言，小流小溪若自言自语，弱水潺潺，递来一张春的纸条。



接下来该是看柳，温庭筠说：“预知春色柳丝黄”。刘禹锡说：“千条金缕万条丝”。白居易说：“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杨柳何其有幸，又何堪重负，送客亭，伤心处，持此送离人。一枝柔软力，牵动太多的风情才情，多亏诗人们，免去我表达的力不从心。普通人是眼前有景道不得，说不准，而他们，写尽美，写尽了折枝昔别的伤情。我怀疑折柳是古代诗人的浪漫专属，不曾普及民间，不比端午节的艾草那般亲民，一直传承到现代生活中，里口山路张村河沿岸，垂柳古茂，倘有人真的去折柳送人，未免荒唐矫情，张艺谋聪明，折此古意到冬奥会的闭幕式上，浪漫唯美且高冷。

再来是梅桃李杏，苹果杮子石榴……花有花蕾，叶有叶蕾。花蕾是一点珠光的惊喜，叶蕾是毛绒绒的萌化人的撩动。一般是花开了，叶才露出尖角，绝对只是“扶”意不争，花落了，小角成片，日日加密日日清新，遮敝残花的难堪。惟有无花果特别，果真无花，灰色光秃的枝条上，无端冒出灰绿坚硬的豆粒，这便是第一茬的果，是它对春天的表意。

终于，哗啦啦的春，冲天而来，遍地花开热烈，新叶油光响亮，百鸟翔集，万物欢腾，人声沸沸。

此已是清明节前后，持续到五月结束，去往里口山的公交车，在双休日总是暴满，私家车在进山的路上排起长队，城里人来看他们眼里心中的春天。完全展卷的春天当然是繁华漂亮的，醉人的，谁都满意，我自慰的是可以提早欣赏春天的后台细节。



这个2022年的早春，我在立春后那第一个暖日看过积水潭的冰块后，便在阳光暖照的小巷转。一位东北来的大姐，坐在她家门前溪岸的石栏上，跟我打了个招呼，突然说：“俄罗斯跟哪个国家打起来了？那个国家叫啥的了？”我说：“乌克兰。”此事发生在两天前的2月24日，农历春三月的第一个月里，一时身边的人都在谈论战争，男人堪比军事专家，从不关心政治的女人也显得忧虑焦灼。我没想到这个平日不怎么理我的农妇变得健谈。最后她说：“我这心里慌慌的。”谁说不是呢？近年我要么是变得脆弱了，要么是心软了，偶尔上网看个电影，也是绕开战争犯罪和惊悚，关于这场战争，我不忍看视频，偶尔看看朋友发来的分析文章，每天问一下战况新消息。俄乌遥远，不是也很近吗？它不再是从前的战争，可以事不关己。不管谁有理谁无理，战争都是残酷的，它可以很快结束，但它的硝烟会飘得很远，落得很慢。在有人失去青春生命、有人颠沛流离的时候，我这样安然地在阳光下漫步，忽觉心有不安。



晚上回到城里，习惯在临睡前看几页书，这个春天继续看《黄帝内经》，不为养生，实为了悟天地自然的规律与人所应有的态度。经说，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这是年轻时不曾听说也不懂的理念。我们这些没有田亩不事农耕的人，与泥土和大自然基本不发生联系，只能向古人的智慧讨教了。上个春天，夜读《淮南子》，其中的“时则训”犹有印象：孟春正月，东风吹来，冰冻始融，冬眠的动物醒来开始走动，鱼儿向上靠着冰层游弋，大雁起程北飞。此时，不可砍伐正在生长的树木，不能捣毁鸟巢，不要捕杀怀胎和产卵的动物，要掩埋一切裸露在外的尸骨；仲春二月，开始降雨，桃李花开，黄莺鸣叫，雷也开始轰鸣，白昼与黑夜平分。此时，勿让川泽之水枯竭，池塘里的水也不要用完，要抚育幼小，存恤孤独，使仲春的阳气，通达草木；季春三月，梧桐花开，彩虹出现，水中萍藻始生，斑鸠展翅高飞，戴胜鸟落到桑枝上。此时，需要开仓放粮，赈救贫困，要收起罗网和弓箭，停止捕猎，毒杀野兽的食物也不许带出城门，禁止砍伐养蚕用的桑树、柘树。

原来春天的启示是，不要不要不要，禁止禁止禁止。大自然在生发，人心要有约束。果能以节令行事，必定风雨调和，丰年有成，国与民均安，否则便是苦，是罪，大旱大涝，寒霜冰雹，虫害瘟疫，哪一桩来了，都是大如山的灾难。古人的谨慎，貌似无稽之谈，但必有内在联系，生产活动也好，日常生活也好，古人强调的是与天地自然之气应和。从前以为古人是因为智力能力有限，不了解自然，才敬畏一切，后来知道自己的可笑，他们是太了解太明白，才有对自然的极大尊重。现代人无知无畏，贪心不足，累累的恶果，就是对古人智慧的证明，于是渐醒渐行，欲重修旧好，收起斧头和猎枪，节能减排，还大自然绿水青山，但已有的断崖呢？战争突起，疫情仍在彼伏此起，人类需要继续反思。



3月8日，村委会的会计通知我去交管理费，在喜鹊的叫声中，我又四处一转。所见仍然枯黄带灰的一片，但溪水融融静流，枯草下隐着青草野菜，河岸的柳条软了黄了，村民的果园摆放着一捆捆剪下的枝条，杏树桃树的细枝，已满布着米粒一样的花蕾，颜色与枝条相近，捏一下，硬硬的，捻一下，里面有颜色，一点粉，一点绿，要突破外层的硬壳到达灿烂的地步，还要十几天吧，却已让人怦然心喜了。我院里去年初冬种下的菠菜，长出三四个叶片时停止了生长，指甲盖大小，竟也熬过冬天，现在又开始见长了。我们把荷花桶保暖的草包去掉，让它沐浴春风阳光，那淤泥的下面，自然也在为今年的惊艳悄悄做着准备。天气确是暖了，自此又可以常来小院，看花，喝茶，阅读，劳作，体验。

细思，生命的密码何其神奇！何以高大的树木掉光了叶子，而弱小的菜叶却一直绿着？何以有春发夏长秋收冬藏？花草树木都有荣枯的轮回，人可以例外吗？话说向前看，往远看，那“前”和“远”其实超出了今生今世的范围。就算没有个体的来生，还有子子孙孙吧。所以，春天讲养生，更需养善根。春天是一个人类学习和反思的季节。

春天其实从灵魂开始。



写到此，一只喜鹊落到我窗口欢叫，似在报春。我停止打字，屏息看着它的永不过时的黑白时装，生怕惊扰了它。它是纯洁的，我回报以善意。但它突然又飞走了，不需要我的关注。自猎枪收起，它们在空中的生活到底还自在，地面的世界是更加复杂了，有太多的人和事牵动良人的目光，老无所依的老人，被拐卖的妇女儿童，流浪的猫狗，病毒，战争……我们能做什么？似乎世界越来越大，人类越来越小了，我们只能做奔来眼底该做的事。我是要带着灵魂去看春的，脚步绕过小生命，像佛陀那样看一朵花，桃树再美不折枝，向熬过严冬的绿色麦田，行一个感恩的注目礼……

岂料，9日一大早，躁动的城市被迫静止，白昼比往常的黑夜还静，疫情再发，道路小区尽封，全员核酸检测。小区的院落里，冬天的景象，春天的阳光。白色的防护服在晃动，队伍长而有序。那些防护服很多是穿在志愿者的身上，看到他们眼睛里的阳光，人们心里的恐怖减轻，自然也向他们问候致谢。然后居家静等解封的消息。10号等来再测的消息。通知11号还有一次测试。

这个春天，身边的疫情，远方的战争，都在考验着人的灵魂，世事难料，不知能否看到即将盛开的杏花，希望赶得上迟一点的桃花。期望是人的习性，我们必须发挥好这一积极的功能，给潜意识一个美好的暗示，那便是“到处尽逢欢恰事，相看总是太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