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魂

李东川

很多年前这里曾经有100多座老窑，它们都曾有过自己的兴盛辉煌。 陶体上的时光，辉煌中透出深沉的沧桑。 这院落曾居住过一代又一代过客，院墙上沉默的陶罐见证了这一切。 斜阳下，那些老树昏鸦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这陶具老墙还在作最后的坚守。 17年前，我曾为这里一位88岁的老太太照过相，今天我又遇见了一位老太太，她把我带到家里，让我为她拍照，照完相后我问她高寿，她说她88岁。 17年前，我第一次见识博山火坑，当今天我在门外看到正在冒着浓烟的火坑时，我深信我那一年来的就是这家。 农民工正忙碌着改造这些富有特色的民居，在刺眼的阳光下，我仿佛看到了从那古老躯体中脱壳而出的灵魂。 600年的历史，经历过多少兴亡轮回，涅槃的陶魂又以一种新的形态开始了自己的新生。 古老的时光，竟然能魔幻般地把沧桑的岁月变得年轻，如今它以淡然的眼光看着从它身前走过的人们。 陶魂以永远不变的本质力量承载着不断变换的外在形态。 在陶镇，我真得能看见满天飞舞的陶魂，它以自己的力量不断实现着眼花缭乱的转化。 2005年，我曾来过这个地方，当时的知晓者不多。 严格地说，那时还没有“陶镇”之说。 对于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当他们降临在这个世界时，这里就是这个样子。 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那些陶窑和人们运煤的小推车、人们外出做生意和在地里的庄稼活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谋生活的营生。 17年前来到这里，是座高矗于民居的一座窑吸引了我们。 于是我们走过了一座桥来到了村里。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桥下面的那条河叫岳阳河。 当50年前我来到博山时，峨嵋、禹王山、秋谷、北亭、南亭......总感到这些地名有种韵味儿在无形的吸引着我，应该有种诗意蕴含其中吧。 当我今天又知道了这条“岳阳河″时，似乎才一下明白过来，这些地名决不是凡夫俗子的偶然之得，而是这方土地上文人墨客才情学识的流露。 岳阳河当然没有岳阳楼“衔远山，吞长江”那种气势，但仅“岳阳”二字就能引人入胜，把人带入一种灵魂出窍的神韵中——在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之下，也定会心旷神怡，宠辱偕忘，不由自主地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记得当时进入这村落时，除那些已经废弃有几分破败的窑外，更吸引我眼球的是村里的那些民居。 那些用各种匣钵、陶管、陶瓮、陶罐、陶盆......垒砌而成的院墙，还有陶瓶陶钵砌的山墙和民居，真是把人引进了一个陶瓷世界。 那些暗褐色的，深灰色的、瓦青色的、猩红色的陶具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我分明感受到了其中渗透出的历史沧桑。 还记得那年我来的这座小院，院门外两侧的那些猩红色陶罐垒就的院墙还在。 那时这些陶罐的颜色比现在要鲜亮些。 记得我在拍摄时，院子里出来一个青壮年闷声闷气地说道:这些破家什有什么好拍的。 我笑了，说:你是见怪不怪了，这墙真是太有特色了。 我说:能到家里看看吗？ 他满脸憨笑地说道:你不嫌就进家看看吧。 正如博山的多数家庭一样，院子不大却很整洁，房间窗明几净，有一老太太正端坐太师椅倚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方的条几上摆着一尊陶瓷观世音菩萨像。 我恭敬地趋前问老人高寿，我声音不高，老人家居然听见了，把拇指和食指叉开，翻了翻，“88”，我一下明白了。 88高龄竟然如此耳聪目明，可真是修来的福不浅啊。 17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院子里已是空空荡荡，住房已破败不堪了。 就是这院落的不远处，在一座破屋顶上，几个农民工正在掀房揭顶在改造一座旧民居。 估计用不了很久，这座在我看来有几分大家气派的院落也要面临着改造了。 17年前的那位老太太估计已不在人世了吧？ 村子里不时还传来狗的吠叫，那应该是搬走的主家遗弃的吧，流浪将是它面临的不可避免的命运。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在一座破院的墙根走过，我脑子里突然想起西方关于女巫可以变成黑猫的传说。 “物是人非”这句俗语真应该变变了，因为在我一生中看到了太多的“人非物也非”了。 据说这个曾经上千人的村落剩下的人已不多了，主要是老人。 满村都是忙活的景象，到处都能看到农民工忙碌的身影。 偌大的村落的石板路上，偶尔能看到一些年轻人急匆匆走过的身影。 一些游客也不知怎么瞎转进了这村落深处，可以看出他们对那些陶具垒成的院墙和民居有着浓厚的兴趣。 在这个古村落转了大半天的我，终于在村里看到了一位手柱拐杖茫然地站在周围已拆的面目全非的空旷处的老太太。 看到我在照相，她向我招招手，我赶紧走过去。 当知道我照相不要钱时，她说:你到我家里来给我照张相吧。 我跟在她后面慢慢地走着，不时用手机对着四处拍照。 当我跟着走进大门时，一副熟悉的场景出现在我眼前——山墙下烧地坑的炉子正吐着通红的火焰，灶囗两侧的烟道“呼呼”地往外冒着浓烟。 我应该没记错，是这个烧地坑的炉子让我想起了17年前的那一幕——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炉子，并且是第一次知道这是烧地坑的炉子。 进到屋子感觉也和那年一个样，也和那年一样俯下身子用手摸摸地——热呼呼的，于是便陡地升起了一种朦朦胧胧不甚清晰的关于遥远岁月中的家的记忆。 老太太走到堂屋的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我问她高寿了，她伸出拇指和食指翻动了一下，“88”，我一下想起17年前的那一幕...... 我拍照时，她用手指了指置放在桌上的那尊观音菩萨瓷像，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同时一种恍若隔世的景象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应该是不只一次出现在这个世上了吧，这个想法真是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些过往。 据说这里陶瓷业兴起于明宣德年间（1426-1435年），至今已有近六百年的历史。 清代鼎盛时期，这里有140多座圆窑，从事陶瓷生产及相关产业的有上百家，窑的大小以几行几柱计，大小都是以家庭作坊式出现。 现存最大窑是西庄黄崖根宋家的七行十四窑，据说能烧装碗万余件。 目前西庄保留下来的古色古香的传统院落群，从一个侧面看，依然承载着山头历史的繁华。直到二十世纪末，西庄围城东面的圈门才被拆毁，目前尚有个别地方仍留有西庄围城的遗址。 终于在前些年，这个富有特色的陶镇引起了投资者的极大兴趣。 于是以依托陶镇特色为起点的旅游项目大型投资开始了。 在短短的几年内，整个村庄以拆和改造为主的建设拉开了陶镇改造的大幕。 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以陶瓷生产为生的生活方式被打破了，人们不得不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和精神家园。 现代文明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摧毁了几百年在这里形成的特色文明。 正如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形态被现代文明浪潮无情摧毁一样，以家庭作坊形式的陶瓷生产，和以陶瓷品为建筑建料的民居因其鲜明的特色被旅游投资商加速瓦解了。 也许有人会大声疾呼:保留我们传统特色的东西。但我则在很多的事实面前，更看清我们在一个又一个领域大声呼吁的“保护非遗”和“振兴传统文化”其实是一种强加于客观规律的人的意志，归根结底它就是一个伪命题。 当我在17年以后又一次行走在古老的村落时，我看到了当这座古陶镇的拆建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咖啡厅、艺术部落，围绕以旅游为主体的人文景观开始成型，特色民宿等配套已经吸引来了四面八方的游客。 在代表着现代文明的咖啡馆的大型落地玻璃窗外，是那座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明清古窑。 在那座曾经用各种陶具垒成的院落里我看到了“胡建昌陶瓷小品展室”、“琉璃艺社”、“蒋秀梅工作室”。 在关于对“生命”意识的认识过程中，《希帐生死书》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我们无法以肉眼和凡眼看到生命如何消失和重新形成。但是佛教的基本理论却教会我们在修行中,最终能以清净,空性的心识看到每一个生命如何依据他的业,而获得快乐与痛苦的轮回。” 关于陶镇，600多年来，它一直在延续。 其实作为肉体的生命是有终结的，它会以某种形式实現转换，支撑其转换的是什么？是.灵.魂！ 今天当陶镇在逐渐消失时，陶魂却以其永远不灭的形式实现着自己载体的转换。 在正在消失的古陶镇，我透过空中无色无受想形识的境界，看见了飘舞在其上的陶魂，化作更美的形象呈现在我们眼前。 2022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