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街 怀 古

夏重伟

一

在万宁越冬，我数次走进万城老街。

没什么目标，也没有具体去处。那来干什么呢？我来老街，是来触摸万宁的历史，是来探寻老街的往事。

万城老街是万宁市万城镇城东南的一片老旧街区，几条长长短短、曲曲弯弯的窄街就像老树的屈曲虬枝，那些密集的老旧房舍，就是枝干上的一片片树叶。

老街的街道都不宽，我步测了一下，宽些的七、八米，窄的只有三、五米。老街的路也不直，竟没有一条南北东西直些的街路。

老街近些年翻建了不少新民居，但杂在其中的老房子更吸引我的目光。

一幢幢斑驳的老房子都仿佛是垂垂的老者，虽然早已铅华不在，但肚子里可是装满了昨天的故事。

二

朝阳街上，一座古香古色的门楼吸引了我的目光，门楣上“潮州会馆”四个大字十分醒目。

会馆大门的梁、柱、门槛都是用花岗岩雕琢的。中门两侧和护墙上装饰着四幅彩色浮雕，分别将喜鹊红梅、鹦鹉牡丹、葵花鸡鸟、翠竹雉鸟同框。因为是高浮雕，花鸟的立体感极强。

明清年间，漂泊异乡的务工经商者们为了联络同乡感情，协调内外关系往往在客居地修建以家乡名称命名的会馆，功能嘛，应该与现代的驻外地办事处有些相似吧。

我从《万宁县志》得知：潮州会馆是旅居万宁的潮州商人所建。早在宋朝，潮州人就到海南经商闯荡，万州古城的八街八巷都有潮州人定居，有的开潮汕味餐馆，有的加工金银铜锡，还有的从事对外贸易。

乾隆年间，朝阳街的高老板、西门街的翁老板、镇南街的陈老板与迎恩街的钟老板、蔡老板联合发起，在朝阳街置地修建潮州会馆。

于是，万城老街就有了我眼前的这座古建筑。

会馆大门正敞开着，我便跨过高高的石门槛，信步走进会馆院中。

院子尽头处一座有顶无门的屋檐下，一群老年人正在打牌。这里曾经是会馆的议事大厅，西边一幢二层小楼当年是驿所。早年间，会所后面还有一座建有亭台水榭的花园，民国年间会馆变民居，花园也不存在了。

前些年，潮州会馆修缮后改为老年人活动场所，临街大门上就写着“老人俱乐部”几个大字。

潮州会馆虽然没有了当年的功能，但徜徉其中，仍能感受到老房子所体现的潮商商脉源流及潮州人的手足乡情，让人好生慨叹。

万宁潮州会馆1771年落成，屈指，已经251岁了。

三

距潮州会馆不到三百米的永福街上有一座年代更久远的老建筑，这里是万安书院。

万安书院是万州府的州学，是万州古代的最高学府。

据《万州志》等文献记载：万安书院始于宋代，明万历年间，知州茅一桂将书院迁至州署右侧。

宋代止于1279年，即使按最末年算，万安书院也有700多年历史了。700多年间，万安书院先后4次重建，最后一次改扩建是在1754年（清乾隆十九年）。这次扩建中，万安书院建了石坊大门，三进房舍俱是红砖瓦房，第一排、第二排是讲堂，南侧五间是学舍，两侧小房是考试堂，西侧还有一座六角亭子，四周则是红砖围成的墙垣。

万安书院的兴办，使万宁世代学子得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使万宁人才脱颖而出。宋代钟洽、明代徐祥、唐鼎、廖纪、曾鉴、王佑，清代杨景山等7人中进士，还出了49位举人。

1939年，日军占领万宁，在书院授课的万宁初级师范学校停办。抗战胜利后，万宁另选校址办县立中学，万安书院则变为机关办公场所。再后来，书院房舍成了民居。

风摧雨侵，岁月剥蚀，万安书院逐渐地破败不堪了。2005年台风“达维”登陆万宁，书院多间瓦房被风刮倒，二楼屋顶也损毁严重，从此不再住人。

我第一次造访万安书院时，院内还有人居住，但阁楼和一些瓦房都已严重破损。寄生在二楼的榕树盘根错节，几个砖柱子都被榕树根涨得四分五裂，又因树根缠绕，才没解体坍塌。

写这篇文章时，我再一次沿着永福街前往万安书院，远远地看见整个建筑全被蓝色的铁皮围挡。张贴的通告说此建筑为危房，告诫人们不要靠近。

也有一个好消息。

网上看到，有关部门已就万安书院修缮作出方案，预算资金1000多万元。重建的万安书院定位为集图书馆、书店、大讲坛、活动场馆、文化教学功能等为一体的公益性文化长廊。

好期待万安书院再现辉煌。

四

正月十四早饭后，我又一次来到老街。街上锣鼓喧天，一支支抬公游行的队伍从老街的庙中走出，走上街头。

万宁庙多，游行队伍也多，让围观的人看得眼花缭乱。

锣鼓声中，又一支队伍走来了。

在数个举着“肃静”、“回避”牌子的小伙儿前导下，七八辆精心装扮的四轮小车紧随其后，每辆车上都站着一位身着红色衣裤、头绑红带的男子。这些男子脸上都穿插着一根一两米长、手指般粗细的铁杖，有的从口入，从左腮穿出，有的从右腮穿入，左腮穿出，一位年纪稍大的男子，则将铁杖穿在了脖子松弛的皮肤上。

穿杖的男子各个表情凝重，看不出他们是否痛苦，倒是围观的我，连吸了几口凉气，腮上也仿佛有一丝丝疼痛。

这让人触目惊心的行为叫穿杖，这种游行叫抬公。抬公出游是海南独有的闹军坡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

万城抬公出游活动固定在每年的正月十四。

这天一大早，一些参与穿杖的男子就顶着星星来到庙中，等候“降公”并“穿杖”。

万城的庙宇都供奉若干神像或神主牌位。降公就是庙中供奉的神附体在被称为神子或神童的人身上。

据目击者描述：等候降公的神子会突然手摇脚跺，激烈晃动，嘴里发出呵呵的声音，这就是神附体了。然后，由道士为神子穿杖。

这很有点像北方的跳大神。但跳大神只是来神附体，可没有这么震撼的穿杖行为。

听说，被穿杖的人不疼不出血也不会留疤。为什么呢？

我是无神论者。我猜想，也许有什么秘方？具有麻醉、止血作用。但为什么不留疤呢，还是有秘方吧？

万宁抬公出游是一年一度的祭神活动，是传承了千百年的民俗，也是万宁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康熙年间编撰的《万州志》就有抬公活动的记载：“着新衣，骑竹马，舁神出游街。”这说明，300多年前万宁就有抬公活动了。明正德年间编撰的《琼台志》是现存最早的海南方志，书中也有闹军坡和抬公活动的记述，距今500多年。

学者考证：海南闹军坡活动可以追溯到1400年前。

南北朝时，有一位深得海南民心的女政治家、女军事家冼英，就是我们熟知的冼夫人。冼夫人之前的500年间，中原政权对海南只是象征性的统治。是冼夫人以岭南百越杰出的女首领身份率军南下，平定叛乱、安抚黎民，并奏请朝廷设置崖州，从而结束了海南久乱不统的局面，使海南重归于中央政府统治。

冼夫人逝世后，海南百姓举行纪念活动，模仿冼夫人率军出征的场景，进而演变成了军坡节。有学者指出：闹军坡抬公出游的“公”绝大多数都冼夫人手下的将领和归顺了的黎族首领。1000多年过去了，这些真实存在的人物一直都在庙里享受供奉，并在一年一度的抬公出游时让万民瞻仰。

万宁的历史真是了得，一项民俗活动，竟然也可以追溯到1000多年前。

五

一回回到老街走访，一次次查阅万宁史料，万宁的历史脉络在我脑海中渐渐地清晰起来了。

一千年前，宋代，万宁治所从九公里外的旧州村处迁移到老街。因为缺少文字记载，老街早年的情况已无从查找，只有一幅道光年间的城署图留下了老街清朝时的模样。清道光年间万宁叫万州，四座城门、四面城墙将老街围在其中，如今老街的中心区就是当时万州的城区。

在历史长河中，万宁先后称万安州、万安郡、万全郡、万安军、万州、万县、万宁市等。

万宁设置就更久远了。公元631年（唐太宗贞观五年）始设万安县，至今已经1391年了。历史上，万州还与琼州、崖州、儋州并称为海南四大名州。

请原谅我的浅陋吧。来万宁之前，我一直以为海南和我家乡的瑷珲古城一样，历史上都是蛮荒之地。原因是：两地都曾经是让人生畏的流放地。把一个犯错或犯罪的人流放到孤寂苦寒的边塞，是很重的惩罚了。

我忽略的是，万宁是唐、宋、明代的流放地，而瑷珲则是清代流放地。

古城瑷珲建于清康熙年间，是黑龙江将军衙门所在地，是黑龙江政区最初的首府，至今三百多年；而万宁设置竟然已经近1400年了。

站在万城老街，我要代表瑷珲古城向万宁古城致敬。

太阳一天天升起又落下，椰子一个个长成又掉下；只有老街千年不变，一直是万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万宁城市向西向北扩展，党政机关、商店及文化场所悉数迁出，老街就只剩下民居和一些小店铺了。

六

初春的一个早晨，我又来到老街。

太阳跃上了东山岭，桔色的阳光最先照到朝阳街，很快，整个老街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了。

晨曦中，我走进一条条曲曲弯弯的窄巷，走到一幢幢耄耋老者般的老房子前。我举起手中的相机，为老街拍照，给老房子留影。

翻看着相机中的照片，我慨叹：老街真是老了啊！

又转念，这不正是老街该有的模样吗？

正因为如此，老街才成为万宁根脉世代相传的承载地，成为万宁人的集体记忆和乡愁，并被看作是万宁人文风情的活画册，老街的故事也因此得以一代一代地流传。

老街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