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今夜雪飘

足行两行泪（谢绝送花）

一 星期天的午后，我们在这个难得的休息日里 “相遇” 了。这样的时候，年轻时候挺多的，但到了“现在”却少之又少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到老的年龄，才深有体会，才更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 她是上班之人，平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则是下岗的那个人，自然有着闲下来的充足时间。到这个岁数，一同出来的战友们已经成双结对的休息了。休息了，就可以到处游山玩水，享受生命中最后的晚餐。 天气一连几天的潮湿，这南方细雨盖头的数九寒天啊，中午能见度还是那么低。隔窗向外张望，什么也望不见，感觉到的只是难受。道路两旁，那些固定位置上的大小树木，都幻化成了影子。 睡这多日不曾睡过的“集体”午觉，实在是一种享受。这样的天气，也只有相互取暖才有意思。或者去做点刚认识那阵激情四射时该做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两具胴体都乏累了，被一床厚实的被子捂住。 什么时候，窗外的霏霏细雨变成了雪花，洋洋得意地飘洒在这已经进入暗黑时光的下午了。 疲劳之后尽情地深睡，深睡之后流露出来的是同床异梦。 时间仿佛很快来到了黄昏时分。遥远的那个山村，必是到了掌灯时刻。 数年前，我与妻子在那个共有的村子里走到了一起。我们彼此苦笑，原来这么相近，却在二十几岁才第一次相认。 那天下午，不，准确地说是黄昏时分，她与她父母一行来到了我们那贫寒的农舍。当晚本来应该来一顿火锅，或者至少应该有一个热气腾腾的炊锅，才能化解那四下里涌来的寒意，遗憾的是没有。那时候，家里啥也没有，诚如给她们这些客人讲的一样，冬天就是什么都不长，这背时的雪要是还一直下，更是什么都弄不来吃了……主人既然这么说，客人就只有连连点头的份了，那是、那是…… 冷天气，又有雪的伴奏，桌上的菜很快就凉了，最后每个人还是把冰冷的菜都装进了肚里。人人都看不出有什么事，我却在第二天积雪的早晨，拉起了肚子，自我安抚说，这都是很小时、体弱没钱根治落下的肠炎，以后会好的。 她们一行人打着谷草做成的火把，当晚就要回去。我却呆若木鸡地站在雪地里，不远处是热闹的寒暄。 我说你们不要回去了嘛，家里睡得下。不晓得你们在急啥，这下雪也走，那山上的路滑呢！ 不了，我们要走，路又不远，腿杆一撑就到了。 她与我一样，临走时什么也没好意思说，幸好有众人的热闹捧场，不然那告别的场面会是尴尬的冷清。 带着方才的惬意，很快就舒心地入梦了。 梦里，我的身边，躺下了一个久违的她。 初中快要毕业时，她在无人的僻静处问我，人家说一毕了业，就要各自远走高飞了，你是不是也这样？不会，我肯定会与你联系的，非你不“嫁”。她噗嗤一声笑，似乎是打消了全部顾虑。 你肯定已经把人家给忘了……她似乎很害羞地背过身去，俨然一副生气的样子。我仍陶醉在方才对她的享乐之中。 哪会呢？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胴体作证，你没感受到？ 去、去、去……黑暗中，她脸红心跳。 在突然的清醒之后，我忽然意识到了身边就躺着妻子，有些心虚起来。望望她，睡得正香。她肯定没发现我在这个飘雪的下午“出轨”的事吧？！我苦笑地摇了摇头，这个白日梦啊……都这把年纪了，还做这等风流韵事的梦。年轻时一次都没梦到过她呢？ 我已经没有了瞌睡，但又不想就此起来，索性把刚才的梦又回味了一遍，进而才深层次地回忆起年轻那阵、与她交往的一些有趣的事来。 初中毕业的时候，她意外地考起了卫校。得知消息时，我一下子就傻了眼。只说我们日后是门当户对的结合，又是同乡的有缘人，哪晓得命运竟要这般地捉弄人，让她从此端上了铁饭碗，而我却伦为一辈子要与土地共进退的“农大汉”了。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在用美滋滋、单相思的回味，来以此纪念与她相处的那些日子，每次都感到了无比的惬意。 要是中考的时候，我们也能坐一起就好了。考试前的某一天，她突发奇想地这样说。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面了，中间隔着一个长长的暑期。 想干嘛呢？我不解地问她。那份傻气，她后来多次都提到过，每次提到时都笑得前仰后合。 好照抄你的考题呀！初中三年，她不想动脑筋，已经形成了抄袭我作业的习惯。 想得美……我嗔怪地回击她。 ……连经常抄我作业的人，都能考上最难考的中专，我居然名落孙山了，这世道是多么不公平啊！那时，我在她面前哭得伤心欲绝，她好像并不在意。 直到我们关系淡漠到分手时，她都没把自己考上学的真实秘密透露给我些许。多年之后，我才意外得知了她们家花钱走后门的真相。 我干嘛要去想这些已经过去了多年的往事呢？ 哈哈，居然在这个不识时务的场合、第一次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梦啊，真让人感到奇妙！ 窗外的飞雪，从无声到有声，天气也暗下来了，似乎早已越过了黄昏的边界。 其他声音都屏住了呼吸，只有一种雪落在物体上发出的兹兹声。 我微闭着双眼，思绪却在颠来倒去、不停地运转着。 老家后山坡上的青杠林，夏天披上绿色，冬天却变成了纯正的金黄。下雪天，那金黄色的叶片上，一开始并没粘上多少雪花，只是下得久了，连光杆的树丫上也经不起诱惑，它们都做出了拥抱雪花的姿势。不过，雪落在树叶儿上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保持不变，真有如万马齐喑的效果。等整个山林都披上了白茫茫的积雪后，奶奶便常常打趣地说，我们的小孙子，就出生在一个飘雪的夜晚，把人折磨的呀…… 有时是她自言自语地说，有时是“那个孙子”在好奇地一个劲儿地追问。 那个孙子呀，他自己是不知道的。那场雪啊，一连持续了几天。奇怪的是它白天不下，一到黄昏就整晚整晚地下，天一亮才停下来。啧啧，下得天寒地冻的，把鸟都下没了。可怜那些鸟儿们啊，到处白茫茫一片，它们能到哪儿去找吃的呢？还不是只有挨肚子饿了。 四处漏风的屋，可不能冻坏了宝宝，他妈难受得什么也不晓得，我就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把疙瘩柴引燃，那红红的火苗儿比点灯还亮。又怕把宝宝烤着了，宝宝的肉细嫩着呢！ 隔会儿就去洗尿布、隔会儿就去洗尿布……尿布也没多的，只有在火上赶紧烤干了再换。 那冰水啊，刺激得脑壳都疼。在明火上烤尿布时，手上跟沾了辣椒面样的，火辣辣地疼。 奶奶这一连串的“数落”，算是把我给绕进去了，我便认真地坐在那儿，不发声地听着。 飘雪之夜、夜里雪飘哟！ 这天老爷，咋又开始下了嘛。老牛老马难过冬啊！ 我们睡觉的时候，远近的灯光都熄了。奶奶走到院坝中间，故意停下来，望望天，你不要再下了吗？才迈出两三步，她又停下那颤颤巍巍的小脚说，这又要下雪了、又要下雪了？ 灶房到“歇房”，从铺了九路石板的院坝中间穿过，是最近的一段距离了。要是走“街沿”下，就要远些，但可以不淋雨。奶奶习惯走院坝里这段路。也许在她看来，衣服上小小的湿润算不了什么。 地上湿滑，我在扶着她走呢！ 在萤火虫般的煤油灯旁，我们借着微光，赶紧把衣服脱了放在木柜子上。煤油灯果然跳动了几下，很快就熄灭了。 我睡在奶奶的脚头，奶奶睡在了我的脚头，我们就这样，在那些个冰雪之夜，相互取暖，进入到甜甜的梦乡。 屋外的草房背上，一片一片的雪花，幻化成一滴一滴的雨水。通过一根一根的麦秆，一开始还在流畅地往下滴落，没过多久，它们就慢慢地凝固了。 凝固成了一个天地一体的白世界。 哦，晶莹剔透的雪花；哦，茫茫世间的黑夜…… 奶奶说她“过门”的那天正好赶上一个下雪天。我说，你那也叫“过门”吗？之前我就听父母早说过了，她是童养媳，小小的时候就来到了我们家。 她没有立即对我的话作答。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发声了。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虽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风风光光的过门，但女人的一生总有“过门”的时候，一旦过了门，小女人就变成了大女人，直到变成了老女人。 我知道，奶奶的娘家屋没给她置办过任何的嫁妆，连根针线都没送。这是父母议论过的话，被我听到了。因此，苦命的奶奶得到了父母的理解，他们对她的孝敬让我铭记。 我们结婚那阵，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家徒四壁。连一个人一个碗，那碗还是带缺的…… 　　二 都是上班给累的，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自由的星期天了，也许还因为长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刻骨铭心的“折腾”了，才实在太累。累了，就放任一回、任性一回吧！说不定明天一上起班来，又将是忙得像打蛇一样。 妻子微微侧了一下身，又合眼睡去了。这一次，她在梦里忙得不亦乐乎。 你哭啥？快不要哭了，结婚是件喜事情。她父亲见不得有人哭泣，前几天还亲自告诉他，结婚前后不能哭，尤其结婚当天不能有眼泪。有眼泪，不吉利，对到新家去不好。他父亲在门口急得直跺脚。 她自己也急了，这哭好像也不是她的本意。她心里还想着不哭，怎么眼泪就来了，哭得声音还那么大。 她担心这收不了场的哭，会延续到明天的结婚现场。如果要是还在哭，那明天是不是来一场大雨就好了，雨声可以掩盖住她的哭声，眼泪也可以让人理解成是淋了雨的缘故。 “明天”果真来了时，就出现了亦喜亦忧的局面。喜的是，她的哭声止住了，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忧的是没下雨，却下了雪。下雪是不是比下雨要好些呢？ “烂酒席”。老天爷是会用这招去对付在冬季结婚的农村人的。 一行人走到乡间的土路上，引来了四面八方人们的围观。有人窃窃私语说，选个下雪天结婚，是小时候骑猪了吧？可也有人不避讳地说，下雪天结婚，晚上就有个捂脚的人了。 她在人群中，显然是听到了这样的议论的，她的脸红了、心跳也加快了。难道自己出嫁就是为了给人家捂脚吗？ 脚下很滑，天上还在飘着雪花，除了几个空手陪着她走在前面的人以外，后面还跟着长长的、抬着和背着她嫁妆的队伍，此时是没人会在意她有什么样的想法的。 做梦讨媳妇，妻子醒来以后摇了摇头说，这是做的什么梦哟，难道是喜事真要来了？ 她打开手机，上网搜了一下这梦的“预兆”，并没搜到。意识里，明显感觉到变天了，从外面兹兹的响声判断，应该是下雨了。她掀起窗帘的一角，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下雪了？天黑了？这觉睡得真长……但还不想就此起床，又拉了拉被子，重新合上了双眼。 刚才的梦让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 她想起了自己从小女孩到少女的转型之夜。……下午，她无拘无束地搅和在一群男孩女孩们中间，又是跳绳、又是老鹰捉小鸡，还踢了毽子，可晚上的转变一切来得太快了，简直出人意料。从天气来说下了雪，从她本人来说，第一次来了例假，一切来得是那样不可思议的突然。来例假这件事，她害怕得不得了，也羞于告诉别人。她的坐卧不安，被母亲发现了。 母亲把她拉到睡觉的房间，取出一片特殊的纸，叫她夹在内裤里，并告诉她说，这样寒冷的夜晚，又在飘着雪，一定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地去淋雨耍雪。如果例假期间寒湿进到了体内，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那时候，她的年龄显然还没达到完全听从母亲教导的程度，她照样到下雨的院坝里，伸出小手，迎接从天而降的雨滴；照样在雪地里去打雪仗，或者堆雪人。后来，到了有自己的孩子、落下严重的风湿病、父母亲离她而去的时候，才深深懂得母亲当年的提醒是多么弥足珍贵。可惜一切已经晚了，她把这份后悔，企图传导给自己的女儿，收获的却是她当年随性为之那等同的效果。 为什么很多人都要在下雪天才去结婚呢，是不是只有雪天结婚才算吉祥如意？或者为什么一有人结婚、天老爷就要下雪呢，它是不是见不得人家的好？这样的问题，她在母亲那儿傻傻地问过不止一次。那时候，活着的母亲就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每次解释的意思都差不多。 在下雪天结婚，这样的日子，人们都不曾刻意安排，更不是老天爷对新人们不好、才有意为之的。川北的冬天，多雨的气候条件决定了一切。还有一点，农村人办酒席之所以要选在冬天，那是因为一年中只有冬天粮食归库入了仓，这个时候才是农闲时节，冬天天气寒冷，办酒席吃剩下的东西，也不至于放着变味…… 听了这样的解释，她才实实在在地明白了，自己的婚期为什么与父母的婚期都在同一个冬季。只不过因年代的不同，才造成了本质上的区别。 母亲告诉她自己的婚姻，百分之百是古板的外婆作的主，她连人都没认真看过，只知道他是个男人，母亲也是听别人说他勤俭持家，除了有一身的蛮力气外，没有其他的坏心思……说得在旁的她父亲只得意的微笑。见此情景，她母亲就故意说，一结了婚我就后悔。后悔个啥，她父母不再笑了，很委屈地问。看把你急的，母亲忍不住一个大笑，才化解了她父亲的尴尬。 结婚那天，天老爷那张脸啊黑得让人辛酸。她母亲又说，名义上是结婚，其实是把两家的人召集拢来吃顿饭，连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不够。去借邻居家的时，你父亲还被摔了一跤。在雪坝里用垫席扯个棚，只说挡个雪，桌上放个煤油灯，没风也熄灭了。人们正吃着饭，哪晓得绳子断了，垫席被雪压塌了……我跑到屋里去哭，母亲跟进来安慰说，没有艰苦，哪来幸福？ 片片往事，让妻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三 我们都被自己的肚子饿醒了。醒来以后妻子的第一句话是，多少年没这样贪睡了，可能还是刚结婚那阵吧，天天恋床，不想起，陶醉在了温柔的梦乡。 别打岔，让我好好想想，我们结婚那阵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不好好去想想，有些事还真忘了呢！ 本以为妻子要附和着我的话，没想到她却如此安静。沉默之后，她终于回我一句，说什么呀，跟你过日子有那么浪漫吗？一想起分娩那天发生的事来，就要哭…… 剖腹产的那天，也是个下雪天。你出差走了还没回来，又没人帮我办入院手续。我只得从一楼走到六楼去拿支票。又一个人走到分娩的医院去，一检查羊水都破了。幸好你赶回来了，不然做手术字都没人签。 共同经历的事，经妻子这么一提醒，我也很快想起来了。那天，天空阴沉，飘着鹅毛大雪，我只顾心急火燎地赶往医院，头上、衣服上挂着的雪花都来不及清理。晚上，麻药还没过去的妻子，昏迷地躺在医院空旷的病床上。刚出生的女儿的尿布，还是我边学边包裹好的，病房里是死一般的寂寞。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不可能合眼的状态中盼着天明。透过窗户，外面的飘雪越来越大，附近的树上地上已经完全被白雪覆盖。 寒冷是异常的，我只有靠走动来增加身上的温度。 女儿一出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都是因为我们贫穷，不能去最好的医院生产，才导致她得了新生儿肺炎…… 是啊，那时的情况就那样，办什么事都要从钱考虑，一块钱当两块钱用。不过，从现在起，我们得养好身体，不要去辜负那段生活的馈赠。 也许是我的话，冰释了妻子心中积压的委屈吧，当晚它给我弄了最好吃的饭菜。这在以前那段苦寒的岁月里，是根本不可能有的享受。 浓浓的夜色中，窗外的雪下得正欢。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创作不易，刊载须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