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的回忆

暖光

距离上一次坐绿皮火车应该已是14年前，2008年暑假我大学毕业返程的那次。2004年我考到了离家很远位于西南地区的贵州大学，虽然是在贵州的省会城市——贵阳，但一开始给我的感觉并不美妙。暂且不说西南地区位置偏僻，经济发展相对落后，光是上学坐一趟21小时的绿皮火车，想想都遭罪。

从安康到贵阳，只有一趟直达的2338次列车。从西安始发，中途经过镇安、旬阳、安康、紫阳、万源、达州、重庆等大大小小20多个站，终点站至贵阳。其实还有另外一种选择，从安康至重庆，重庆是个大站，再从重庆中转至贵阳有一趟快车。父母考虑到我一个瘦弱女子，每次回家总有大大小小的行李，虽说中途转车不用坐绿皮子，但是这么一折腾时间上差不多。所以每次2338次列车是我唯一的选择。

　　第一次坐缓慢遥远的绿皮子，是父母送我入学。因各高校开学时间不一致，加上那时候考大学都希望到东部沿海城市或者离家近点的西安，所以那次列车里人烟稀少。火车是我从小出门的首选交通工具，因为我晕汽车厉害，即使是回县上老家3个多小时的路程，小时候父亲会先带我坐上哪怕只有40分钟的火车，再转汽车至目的地。这样会减轻一些不适。如今想来，坐绿皮子确实很有趣。大大小小的行李往行李架上一放，人们按号入座。我喜欢坐靠窗的位置，不仅能欣赏窗外沿途的风景，还能利用面前那狭窄简易餐桌，容下些许零食或水杯。周围夹杂着本地、外地口音的，出门打工的、探亲的、上班的、求学的，这些天南海北的人们，出门了自然变得亲切起来，不一会儿就开始家长里短的聊着。火车上最应景的，当是吃开水泡面，不同的口味散发出不同的香味，弥漫在整个车厢。还有啃鸡爪的，吃卤菜的，喝啤酒的，嗑瓜子的，光是看着就会不自觉的咽一下口水。以至于在多年后，电视里看到那些徒手吃鸡、啃鸡爪的人们时，我总是会想起火车上那些席地而坐，一口啤酒就着一口鸡爪的大叔们。那些额头上填满纵深沟壑，为生活奔波的人们，也能沉浸于片刻的享受，感受到生活给予的短暂的满足。

　　火车上的消遣娱乐万万是不可少的，打扑克的，讲笑话的，好不热闹。扑克牌如果是三人组，通常是斗地主，如果四人组那就是双升。打牌的人在认真思考怎么出牌时，旁边已围满了“观战”的人，个个都想争先恐后地献出锦囊妙计。列车上的售货员绝对是这一路行程里最具特色的，除了常规悠长的吆喝“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腿收一收哈”，还要不停地推销各种物品，比如保健袜子，麻利地给你系在行李架的铁杆子上，再用力拉扯，怎么也扯不断，充分验证了袜子质量超出想象的好。以至于我回去之后跃跃欲试，把自己买的袜子使劲拉扯，也不曾断过。比如草药膏，老年人用了腰不酸，背不疼，腿也不抽筋，堪称化病痛为浮云；再比如新疆奶片，含奶量是100%，孩子吃了不长蛀牙，长个子。每次售卖员解说时，我都觉得饶有趣味，他们像一个个单口相声演员，口才极好又富有带动力，总能让一些乘客满心欢喜地为他们掏腰包。好奇，激动，欣喜，那是一次愉快的出行经历。

　　可怕与痛苦的是春运期间的绿皮子，首先车票极不好买。当时学生票硬座半价是33元。每年都是母亲趁早托人帮我买票，运气好时能买到坐票，运气不好时只有可怜的“无座”，至于卧铺与我无缘，中途的站根本没有出售。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这趟车需要改道至重庆，然后再从重庆转车。我和同行的伙伴们检完票后，一路狂奔，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都挤在车厢门口，不见人上去只见后来者又堆成人山。这时不管你是萝莉还是女汉子，在人山人海中顺利扒上车的那一刻就能秒变成他人眼中的女神。绿皮火车好像永远没有超员那一说，春节过后人愈发的多，加上个个身宽体胖，包袱行李箱都跟着变大一号。正感叹于有人能从窗户连人带物的往进翻时，担心挤不上车的我却被后面的人腾空推进去的，说时迟那时快，在跨越车厢门口那三个台阶后，一个大包袱像一个幸运大锤当头砸下。我眼前一黑，再抬头时视线模糊，竟是眼镜片被挤碎了一半。我的随身包也被拉扯到地上，我拼命拉着肩带，以至不被踢出视线范围外，同时也庆幸多亏后面的人为我助力。那一年，我们同行的有10来个伙伴，都是到贵州上学的，虽然不是一个学校，但是出门在外自然就是一个团体，理应互相照应。上车了大家都不敢乱动，互相靠着或依在行李箱上半坐着，坐下的时候膝盖都得抵在一起。渴了不敢喝水，只能咂一小口润润嘴，因为除了过道人满为患，厕所里也是人挤人，根本无法挪动。饿了更不敢吃东西，在那个密不透气的车厢里，想吃的欲望早已被各种味道消弭殆尽。我还在想，这春节的绿皮子如果像印度火车那样，出售个挂票，起码还能呼吸点新鲜空气。我还听到同行女孩窸窸窣窣哭泣的声音。我们都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哪里受得了这些罪，但我没哭。我一路望着火车穿越隧道，车厢黑白交织的光转瞬即逝，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到了目的地就能享用心心念念的美食。那一次确实站到腿打闪，几乎是从安康一路站到重庆，中途好心的列车员让挤在门口的我去她那个房间歇了下脚。

夏天的绿皮子，别有“风味”。一列车厢里只有挂在顶上两台又小又旧的老式三叶风扇。窗外烈日炎炎，车厢内的温度能达到38摄氏度，只能靠风扇和开窗降温。虽然扇子不离手，却没有一丝凉意。如果倦意来袭，昏昏睡去，再醒来时如同蒸了一次天然桑拿，汗流浃背。一般在这趟绿皮子里，我是不怎么吃东西的，只是喝水，也不怎么说话，似乎说话都能增加车厢内的热气和温度，还无比消耗人的体力。已经辨别不出老坛酸菜味到底是从旁边的泡面里传来的，还是什么别的味道夹杂着的，没有一丝胃口。如果遇上带着小孩的妇女，孩子刺耳的啼哭吵闹，大人呵斥教训孩子，再加上火车的“况且况且”的声音，那一定是一首火热的“命运交响曲”。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手机只能接打电话和发短信，唯一的旅途伴侣就是“MP3”。把耳机往耳朵里一塞，仿佛能与世隔绝，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伴随着音乐，火车穿行在山脉之中，从晨曦到夜幕。窗外山连着山，水连着水，隧道接着隧道，桥涵连着桥涵，现实与抽象，物质与精神，感受与感染相互叠加又相互交替，相互影响又相互分离，情生于景而超乎景。

　　大学四年每年都会往返两次，却是不一样的心境。“往”是上学，是追求；“返”是回家，是牵挂。离家是不舍与黯然，同时又是希望和起点，山隔千重，水过百渡。如果说菜市场是人间烟火，那么绿皮子上一定是人间百态。它饱含着生活的苦楚与奔波，也承载着生活的喜悦和希望。如果没有升华绿皮子的定义，它只是一种交通工具，但一旦赋予一定文化内涵，当年的绿皮子就成了一种永不褪色的情怀。如今动车、高铁、飞机已经取代了绿皮火车，但是满载着我们青葱岁月和抹不去的回忆，依然悠悠走在开往春天的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