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形义溯源（68）：荣华富贵——谈“荣”与“华”

五月白杨

汉字形义溯源

（68）

荣华富贵——谈“荣”与“华”

上一篇谈过了树枝的“枝”（支）字以及鸟雀在枝上筑巢的“巢”字，这一篇就来谈谈植物枝叶上的花。为植物的花的意思造的初文主要有两个字，一个是侧重表示草本植物的花的“荣”（榮）字，一个是侧重表示木本植物的花的“华”（華）字。所谓富贵荣华的“荣华”二字原本都是表示花的意思，“富贵荣华”这一成语意谓享厚禄（富）居高位（贵）犹如繁花似锦一般。那就先从“荣华”的“荣”（榮）字说起。

一、“荣”（榮）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有个成语叫“欣欣向荣”，这个成语源自东晋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原本是形容草木生长的繁茂、旺盛，常用来比喻事物发展或事业发展的蓬勃兴旺。可见“荣”（榮）字有茂盛之义，其实这并不是它的初文之义，其造字本义应该是指草木的繁花。为什么说“荣”（榮）字的初文含义是指草木的繁花呢？让我们就先来看看“榮”字的初文及其形体演变（参见下图）：

“荣”（榮）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甲骨文未见“榮”字，上图“榮”字的金文字形就象交叉丛生的花丛，其上部有类似于花蕊或飞升物，疑其类似于草本植物的繁花或者蒲公英一类的飞花。“荣”是繁花，“繁荣”一词才有根；“荣”是飞花，“荣升”一词才有柢。《尔雅·释草》：“木谓之花，草谓之荣。”可见“榮”本应该是指草本植物的飞花。

上图的战国文字（秦国简牍文字）的字形发生了较大程度的讹变，上部的花蕊或者飞花已经跟下部脱离，而将金文下部的交叉丛生的草本植物杆茎讹变为“冂”或者“冖”，在其下部又增加了“木”以标示其字义类属，这样一来，“榮”字似乎又应该是属于木本植物的花了。

于是，“榮”究竟是属于草本植物的花还是属于木本植物的花，也就成了无法了断的公案：若依据《尔雅》之“木谓之花，草谓之荣”，则应该是草本植物的花；然而，若从《古诗十九首中的“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的诗句来看，明明是在折“奇树”上的“荣”，可见其为木本植物的花，又据《梦溪笔谈》所云“诸越则桃李冬实，朔漠则桃李夏荣”，桃李分明就是树而不是草。由此可见，即便“榮”字在造字之初为草本植物的花，后世也可用来表示木本植物的花了。

“榮”究竟是哪类植物的花姑且不论，它的字形到了小篆则又有变异，“榮”字的小篆字形是承继战国文字的形体而来，只是将其上部定格为两个“火”了。于是又有人据此回溯到金文字形，认为金文字形也并非花蕊或者飞花，而是上从二火，表示火焰上突的样子，下象火炬交錯之形。如果此说成立的话，那么“榮”就不仅不是植物的花，怕连归入植物一类都不对，而是“火树银花”了。愚以为，小篆“榮”字上边的二火实属讹变而来，不应以此来逆解“榮”字金文的初文之义。

“榮”字的小篆字形再经过隶变与楷化以后，定形为从二火的“榮”和从“艹”的“荣”两种写法，简化汉字取草字头的形体，一方面笔画简省，另一方面也回归了“荣”字归属于草本植物的构字理据。

《说文解字》卷六木部则将其解释为：“榮，桐木也。从木，熒省聲。一曰屋梠之兩頭起者爲榮。”

许慎的意思大致为：“榮”，就是梧桐树。它的字形采用“木”作表意偏旁，用省略了“火”的“熒”作声旁。也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榮”是屋梠两头翘起的檐角。

如果按照许慎的解释，那么“榮”就是一个从“木”表意、从“熒”（省声）表音的形声字了，而且它的字义也不是什么花，似乎又成了梧桐树了。不止《说文》将“榮”作“桐木”解，早于《说文》的《尔雅》一书就是这么解说的：“荣，桐木。”（《尔雅•释木》）而且郭璞为《尔雅》作注还说：“即梧桐。”

估计许慎的解说大概是根据《尔雅》的解释，再加上他本人很可能没有见过“榮”字的金文字形，所以《说文解字》反而以为“榮”字的上部是“熒”的省写，是用来作为声符的偏旁了。不过拙文还是不准备采用此说，愚以为从“荣”（榮）的金文字形来看，表示草木的花才是“榮”字的造字本义。 

  二、“荣”（榮）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荣”字的造字本义就是草木的花。例如：“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楚辞•九章·橘颂》）王逸注：“言橘青叶白华，纷然茂盛，诚可喜也。”再如：“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汉·枚乘《杂诗》之七）又如：“白苹已堪把，绿芷复含荣。”（唐·陈子昂《送客》诗）

“荣”字由此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方面的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荣”字由“花”的意思可以引申出繁茂、茂盛的意思。例如：“春三月，此为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素问•四气调神大论》）再如：“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晋·陶潜《归去来兮辞》）又如：荣谢（草木茂盛与凋零），荣芬（茂盛,繁密），荣旺（植物生长旺盛），荣条（茂盛的枝条），荣敷（荣荣。草木茂盛的样子），荣熙（繁盛）等。

由此又可引申出盛多、丰富的意思。例如：“宫室荣与？妇谒盛与？”（《荀子•大略》）杨倞注：“荣，盛也。”再如：“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杂文》）

其二，“荣”字由“花”的意思还可以引申出称誉、赞扬的意思。例如：“美皇英之女舜兮，荣任姒之母周。”（汉·刘向《列女传•班婕妤》）再如：“遂亲率群僚临会吊祭，因留宿墓上，当时荣之。”（《三国志•蜀志·霍峻传》）又如：“其后同台为监察御史，世荣其友。”（金·王若虚《新唐书辨》中）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乐、快乐。例如：“狐偃曰：‘日，吾来此也，非以狄为荣，可以成事也……’”（《国语•晋语四》：韦昭注：“荣，乐也。”

二是表示显赫，富贵。例如：“三王之佐，其名无不荣者。”（《吕氏春秋•务大》）高诱注：“荣，显也。”再如：“若夫贪慕爵禄务荣一身，而不以国家为念，则非臣之所忍为也。”（宋·岳飞《辞少保第五札子》）又如：“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红楼梦》第四回）

三是表示光荣，荣耀。例如：“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易·系辞上》）再如：“曜朱光于白水，会九世而飞荣。”（《文选•张衡〈南都赋〉》）李善注：“荣，光荣也。”又如：“丈夫官至刺史，亦荣矣。」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唐·韩愈《赠崔复州序》）

其三，“荣”字由“花”的意思还可以引申出迷惑、惑乱的意思。例如：“不为行以扬声，不掩欲以荣君。”（《晏子春秋•问上十三》）吴则虞集释引王引之曰：“荣，读为营，营，惑也。”再如：“体仄筋倦，荣乖卫逆。”（唐·柳宗元《斩曲几文》）

由此又可引申出虚费的意思。例如：“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遄归也。”（《列子•周穆王》）杨伯峻集释引俞樾曰：“荣者对实而言，荣犹华也……《后汉书•马融传》注曰：‘华誉，虚誉也。’训‘华’为‘虚’，则荣亦可为虚矣。荣汝之粮，言其虚费而无实用也。”

其四，“荣”字由“花”的意思还可以引申表示美好的气色。例如：“此五藏所生之外荣也。”（《素问•五藏生成论》）王冰注：“荣，美色也。”再如：“高行者，梁之寡妇也，其为人荣于色，而美于行。”（汉·刘向《列女传•梁寡高行》）又如：“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红楼梦》第十回）

其五，“荣”字还可指称桐木。例如：“榮，桐木也。”（《说文解字》）再如：“荣，桐木。”（《尔雅•释木》）郭璞注：“即梧桐。”

由此又可引申出飞檐的意思，指称屋檐两端上翘的部分。例如：“夙兴，设洗直于东荣。”（《仪礼•士冠礼》）郑玄注：“荣，屋翼也。”再如：“举酒东荣挹江海，回樽落日劝湖山。”（宋·苏轼《九日袁公济有诗次其韵》）又如：“来薰堂在春波桥东。前湖后浦，左为荣，右靠山。”（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城东录》）

其六，“荣”字还可用作古国名。例如：春秋时有荣启期。（见《列子•天瑞》）再如：“厉王说荣夷公。”（《国语•周语上》）韦昭注：“荣，国名。” 

三、“华”（華）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谈过了“荣”（榮）字，再来谈谈“华”（華）字。有个成语叫“春华秋实”，这个成语常用来比喻人的学业、文采、德行等斐然有成效。它源自《后汉书·崔骃列传》：“春发其华，秋收其实，有始有极，爰登其质。”意思是春天开花，秋天结果，有开始有终极，才能实现做人的价值。可见“华”的本义就是花。为什么说“华”（華）的造字本义是花呢？让我们先来看看“华”（華）字的初文及其形体演变（参见下图）：

 “华”（華）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华”（華）字始见于金文，字形象花朵盛开之形，是一个独体象形字。战国文字（秦国简牍文字）增加“艸”，显示其植物类属，已经成为形声字了。《说文》小篆以及隶书都兼有不含“艸”与含“艸”两种写法。现代汉字均取含“艸”的写法，写作“華”或者“蕐”（异体），简化汉字又取消其“艹”头，再将下部简化，于是就变成了从“化”从“十”的新造字“华”了。此外，“华”字还有各种异体写法（见下图）： 

“华”字的各种异体写法

四、“华”（華）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华”字的造字本义就是植物的花，相当于后起字“花”。例如：“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易·大过》）再如：“皇皇者华，于彼原隰。”（《诗·小雅·皇皇者华》）又如：“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晋·陶潜《拟古诗》之七）

“华”字由此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方面的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表示开花。例如：“（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礼记•月令》）再如：“于是乎春而萌，夏而叶，秋而华。”（明·刘基《〈悦茂堂诗〉序》）又如：“先是园中有榴，十年不华，而是岁华。”（清·侯方域《郑氏东园记》）

由此又可进一步引申指称瓜类植物的果实。例如：“天子树瓜华，不敛藏之种也。”（《礼记•郊特牲》）郑玄注：“华，果蓏也。”再如：“菜之美者，昆仑之苹，寿木之华。”（《吕氏春秋•本味》）高诱注：“华，实也。”

其二，表示光彩，光辉。例如：“乐者，德之华也。”（《礼记•乐记》）孔颖达疏：“乐者，德之华也者，德在于内，乐在于外，乐所以发扬其德，故乐为德之光华也。”再如：“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淮南子•地形训》）高诱注：“华，犹光也。”又如：“淮流南宛岸西斜，风有晶光露有华。”（宋·王安石《次韵酬段约之见招》）

由此又可引申表示时光。例如：年华，岁华，韶华……再如：“潘岳秋兴，嵇生倦游，桓谭不乐，吴质长愁，并皆年华未暮，容貌先秋。”（北周·庾信《竹杖赋》）又如：“岁华空复晚，相思不堪愁。”（唐·刘方平《秋夜泛舟》）

其三，表示鲜美。例如：“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礼记•檀弓上》）再如：“五色点注，华羽参差。”（三国·魏·钟会《孔雀赋》）又如：“其民华食而脂肥。”（《素问》）王冰注：“华谓鲜美，酥酪骨肉之类也。”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有文采。例如：“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时序》）再如：“若夫以文为华，以学为质……此子寿所以自求古人而成其德也。”（宋·叶适《〈沈子寿文集〉序》）

二是表示华丽。例如：“金银华美之服。”（宋·司马光《训俭示康》）再如：“华堂之上。”（明·刘基《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又如：“华衣乘马。”（明·高启《书博鸡者事》）

三是用作称美之词，通常用于跟对方有关的事物。例如：华翰（称人书信）；华宗（称人同姓）；华诞（称人生日）；华笺（对他人来信的敬称）；华缄（对他书信的美称或敬称）……

其四，表示荣华，光耀。例如：“留灵脩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楚辞•九歌·山鬼》）王逸注：“年岁晚暮，将欲罢老，谁复当令我荣华也。”再如：“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唐·韩愈《争臣论》）又如：“公（陈宗礼）即自劾不报，径出国门……朝庭不得已，除公华文阁直学士、知隆兴府，以华其归。”（元·刘埙《隐居通议•文章八》）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浮华。例如：“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庄子•列御寇》）再如：“其言不华，其行不饰，安得聚敛以夺民财，安得严刑以为坑阱。”（晋·葛洪《抱朴子·诘鲍》）又如：“行舍其华，言去其辩。”（晋·应贞《晋武帝华林园集诗》）

二是表示精华。例如：“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唐·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再如：“沉浸醲郁，含英咀华。”（唐·韩愈《进学解》）

三是表示豪华，繁盛。例如：“况我大魏天王，个为华侈。”（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再如：“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红楼梦》）

其五，表示彩色，特指雕绘或装饰。例如：“牖间南向，敷重篾席。黼纯，华玉仍几。”（《书·顾命》）孔传：“华，彩色。”再如：“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汉书•司马相如传上》）颜师古注：“华，谓雕画之也。”又如：华轩（饰有文采的曲栏）；华衮（古代王公贵族的多采的礼服，常用以表示极高的荣宠）；华纳（有雕饰的台阶。纳,即纳陛）；华幄（帝王所居的华丽的帷帐）等。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头发花白。例如：“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宋·苏轼《赤壁怀古》）再如：“清尊未酌心先醉，往事重论鬓欲华。”（元·刘永之《题邹惟中西楼》诗）又如：“一别十三年，敬发已华矣。”（清·恽敬《与瞿秩山》）

二是表示赤色。例如：“大夫大带四寸，杂带，君朱绿，大夫玄华，士缁辟。”（《礼记•玉藻》）郑玄注：“华，黄色也。”俞樾曰：“华之训黄，未详其义。晋羊舌赤字伯华，孔子弟子公西赤字子华。古人名字相配，然则华非黄色，乃赤色也。郭璞注《穆天子传》曰：‘华骝色如华而赤，今名马标赤者为枣骝。’此古人谓赤为华之证，郑因其与元(玄)对文，定为黄色，殆失之矣。”（见《群经平议·礼记三》）

三是表示眼睛昏花。例如“僧问：‘拨尘见佛时如何?’师曰:‘莫眼华。’”（《五灯会元》）

其六，“华”字还可常用作国名、山名等专名。中国古称华夏，今称中华。省称“华”。例如：“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左传•定公十年》）孔颖达疏：“中国有礼义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一也。”又用作“华山”之称谓，在陕西省东部，北临渭河平原，属秦岭东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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