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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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山流水 】

一张白纸

放在面前

没错

这的确是一张白纸

不着点墨

洁白

洁净

片尘不染

人畜无害的样子

我们难以计算

这纸的前世

经历了多少次

浑然有力的捣练

消耗了多少人工

多少光阴

多少故事

只从那些生于郊野的

树的皮

草的茎

从那些蕴藏天地密码的

纤维之中

挤榨出稠而生涩的

浆汁

伴着无序的经纬

哗然的水声

再被各种漂白

经历光和风的护持

凝成眼前这一片

纤薄得

有些单薄的

白纸

力不在纸，而在人。

意不在纸，而在文。

捡起停顿一个多月的纸笔，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想不起当初打算写什么。

近读网文，问为什么我们回忆不起三岁之前的事情。

常言道：打记事起——这个记事，通常是在四五岁。

对这个问题，早就有人做过研究，可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目前通行的假说，主要有三四种：

一是婴儿记忆储存时间太短没有留痕。

二是早期的记忆已被封存在潜意识里。

三是学习语言覆盖了咿咿呀呀的记忆。

四是长大后碎片化记忆无法重新拼接。

据说希腊古城特尔斐的阿波罗神殿上刻有一句话：

γνωθι σεαυτόν（Know yourself）

翻译过来就是“认识你自己”。

从没去过希腊，也没去过特尔斐，更没去过阿波罗神殿，上述一切，只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但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的？

我又往哪里去？

每个人，在孩提时代，都会问第一和第二个问题。得到的答案也是千奇百怪。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准确、清晰、简明地回答孩子这些提问。这样的“灵魂三问”，会陪伴我们一生。很多人最终都没有找到答案。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问题又会有不同的解答。

为人子女时，难知父母恩；直到自己生儿育女，方知为人父母确实不容易。年少气盛时，大多只会关注前面两个问题；待到迟暮之时，又会纠结于第三问。

如果说，我是一张白纸，从自然而来，往自然而去。或许可以解除一些困惑与烦恼。人的初生，不就是一张白纸吗？虽然带有不同的基因，这张纸，或白、或黄、或黑，或清俊、或皱褶、或破损……但我们都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

这里的“白”，不是颜色的白，而是空白的白。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纯真的小生灵，从呱呱落地，到蹒跚学步，再到咿呀学语。启蒙上学，寒窗攻读，成家立业，闯荡江湖……这张白纸，从山川草木而来，经反复淘浣而成。一笔一笔，描绘上各式符号与印记。直到再也写不下，变成一张沉甸甸的账本。

最终，日薄西山，付之一炬，化为灰烬。

又重新回归自然。

所以有云：皆从来处来，俱往去处去。

还有一种解答，就是“顺其自然”。

的确，这世上只有三件事：一是自己的事，二是别人的事，三是老天爷的事。别人的事管不好，老天爷的事管不了，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对于自己无法决定的事情，比如出生在何时何地，由此带来的各种差别、各种起跑线上的输赢，就不用纠结了。

在此基础上，产生第二种回答，叫做“我命在我不在天”。成王败寇，各种结局……可惜，最终仍然逃不过日升日落、生死循环这个圈圈，还是要面对“终极之问”。

南宋词人，竹山先生，蒋捷。

作有《虞美人 · 听雨》，一词阅尽三生！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

点滴到天明

可以试想：少年得意，恰似一张桃花笺，笔墨传情，书写自如，春光无限好。到了壮年之时，风雨洗礼，正如一卷牛皮纸，斑驳倔强，苦旅无前，瑟瑟秋风来！而到了晚年，寄居古寺，孤灯只影，却是一叠旧书钞，尘封往事，不堪回首，听雨待天明。

也许年届花甲的词人，在720多年前的那个不眠之夜，在宜兴竹山福善寺，也与我现在一样，思考同一个命题……

时间从竹山先生的苦思冥想，再往前倒推950年。

东晋名士，殷浩。

其人识度清远，少有美名，久隐山林而不仕。

据《世说新语》记述，永和年间，殷浩出山，与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桓温分庭抗衡，后因北伐失败，遭到弹劾。

当时，桓温就盛气凌人地责问殷浩：“卿何如我？”

意思是你跟我比？

谁知对方答了一句千古名言：“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虽然当时殷浩已是屡战屡败、境遇窘迫，却仍然不失气节，一连用三个“我”，铿锵回怼：我已经和自己打交道很久了，宁愿做我自己。

如果说桓温和殷浩，原本都是“白纸”。前者一路开挂、人生赢家，正如一本金光耀眼的光荣榜；后者则是铩羽而归、灰头土脸，好比一叠不值一文的破纸张。但是，殷浩没忘记“我”是谁——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很可惜的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不需要清谈和玄学，而是更适合“气吞万里如虎”“大刀阔斧”的枭雄。

所以，殷浩之不幸，并非这张“白纸”的问题，而是人岗不适、用人不善的错。

由此又引出一对千百年来始终纠缠的问题——仕与不仕。

清代文人，袁枚，曾任知县，虽有政绩，却在不惑之年毅然归田，跑到南京小仓山下，修筑随园，吟咏其中。

随园主人，在随园，写了篇《随园记》，收尾点题，落成叹曰：“使吾官于此，则月一至焉；使吾居于此，则日日至焉。二者不可得兼，舍官而取园者也。”

要命了这是！为了一座园，舍弃一座城的老百姓，还饶有兴致地辩解说：“苏东坡曾经说过，君子不一定非要做官，也不一定非不做官啊。而我做不做官，跟在这座园子里与否长久是相关的。如果二者能交换的话，肯定取那个更好的。我居然用官职来换这个园子，这里的奇妙，就可想而知啦！”

估计随园主人写下这些话，是自我陶醉的，因为说了大实话。这也难怪洪亮吉会戏谑其为“通天老狐，醉辄露尾”。

换个视角观察，通天老狐也有其独特过人之处。他花重金购置一座废弃的园子，据说用了全部俸禄3600两白银。折合现今价，大约是140多万（当初能买一座园子）。重新修葺后，干脆把院墙拆了，供人免费游览；又开出《随园食单》，大搞文旅餐饮，外带出书、写文章赚钱，一时也是风生水起、乐在其中……

散文讲究形散意不散。有点跑偏了，回到“终极之问”。

前面从公元前六世纪的阿波罗神殿，聊到南宋、东晋、清代老狐狸……始终围绕一个“我”字。

不难回答，这张白纸，书写绘就什么图文，主动权不在于天、不在于命，而在于我们自己。

我们可以毕恭毕敬地记录上古“神谕”，也可以“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可以听雨幽思、回望归途，也可以横刀立马、峥嵘岁月；可以我就是我、虽败犹荣，也可以随缘遂愿、快意恩仇……可选的路径，其实有很多，关键看我们自己的取舍，看“我”的抉择。

首先：我是谁？

我就是我，在这个宇宙、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我，谁都无法替代的我。无论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心目中的那个我，还是我自己眼中的我，都是我的全部，这也是我之所以存在的全部。

后面两个问题：我从哪里来的？我又往哪里去？

我是伴随着时空的诞生而产生，也会随着时空的寂灭而消亡，但是，在时空生灭的长河之中，这一过程是无限的。因为自宇宙大爆炸那一个奇点起算，我所承载的遗传因子，早已飞驰过138亿多年，而且还可能更久。甚至，这本身就是一个无始无终的无限循环。

如果狭隘地把自己局限在肉体的萌生、成熟和衰败过程来看待这个问题，自然会走进人生本苦、消极悲观的误区。我们就像一张白纸，上面记录的图文，实乃升华的精神。生命之珍贵，人生之伟大，并不在于这张纸、或说媒介的价值有多高，而在于寄托着什么、传承了什么、留下些什么。正如一幅传世的佳作，人们记住的，大多不会是书卷画轴的材质，更多的是在欣赏其中的文字、图像，并通过这些符号，来体会审美与文化的内质。

我，包括我们——没错——都是从一张白纸开始。更重要的是，这张白纸上描绘了什么，以及这些描绘对于别人，究竟有多少帮助，有多少价值。

认识你自己。

找到你的价值。

文末，借用保尔 · 柯察金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那段话，作为全篇的收尾和注脚：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

【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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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Shaka

配图：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