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老羊头”

轻骑兵

<p class="ql-block">这几日,<span style="font-size:18px;">牧羊人“老羊头”</span>逢人就说:“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说老就老了。”</p><p class="ql-block">七连的人都知道,“老羊头”的老,不是岁数,是心。也就四十七八岁的人,但看那弯腰驼背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又增加了二十七八岁。</p><p class="ql-block">显出老相的“老羊头”,原本姓杨,四川人,是七连三个放羊人中唯一的最有“资历”的人。这种资历首先体现在他牧羊的技能上,能赶着羊群找到戈壁滩上最好的草场,会指挥羊群绕开隐秘而暗藏野黑山蜂的地带。坐在土包上只要吆喝几声就能把四散的羊群聚拢在一起。他给所有的羊都起了名字,知道那只母羊快发情了,那只怀了小羊羔了,那只快生了。他甚至知道那只羊的阿爸是谁,阿妈又在哪里。当然了,他还有一手给公羊绝育和给母羊接生的绝活,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似乎能听懂羊的对话,有时羊们依偎着他咩咩咩地叫,把他哄得很开心,脸上会露出一往情深的表情,但这种幸福的表情会一闪而过,因为他的身份是一名“新生员”。他知道这一政治成分背后的结果很严重,他这后半生,都会在这放羊了。其实,做一名默默无闻的牧羊人也是一件挺愉快的一件事,跟羊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轻松简单多了,少了人与人之间的你争我斗少了几分算计,放牧地点和时间可以由自己选择,成了羊的主人并主宰了羊的命运。想到“命运”二字,“老羊头”笑了,人和羊的命何其相似,被“命运”所驱使,一年四季为了生存而忙于“转场”。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却成了一群羊的主宰者,有了使命感的老杨,顿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宁静的生活也开始变得生机盎然了。</p><p class="ql-block">没想到牧羊人的安静生活,最近被打破了,他传出了绯闻。</p><p class="ql-block">不知什么时候,七连来了一位“疯女人”,说她疯其实也不疯,只是见人后,只会傻傻的笑,一笑就会露出一排黑黑的牙齿,头发蓬松如杂草,穿一件碎花单衣,裤腿一长一短,赤脚,除了白色的眼底和额头上残留着几道泥巴之外,整个脸全都是黑黢黢的。饿了就在玉米地里掰几个玉米生火烤着吃,渴了就到小渠边用手舀着清水喝几口,累了就随处找个僻静处歇息。日子久了这个“疯女人”发现,羊圈倒是个挡风遮雨的好去处。每当夜幕来临时,这个女人就会偷偷潜入羊圈找个避风温暖的地方,抱上一捆干草和衣而睡。每当“老羊头”晨起打开栅栏时,就会发现这个“疯女人”在羊堆中冲着“老羊头”露出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过得更惨的人,“老羊头”内心变得像眼前的细毛羊一样柔软起来,就这样羊群里又多了一只“母羊”。</p><p class="ql-block">见到自己被“收养”,女人快乐的如一只跳跃的小麻雀,拿起一把青草准确的找到了那只头羊,揪着羊耳朵把青草塞进了羊嘴里。就这样头羊乖乖的做了俘虏,跟着她走出了羊圈,身后一大群温顺的绵羊也跟着上路了。“老羊头”轻轻地骂了一句“二球货,不傻”。</p><p class="ql-block">七连当初有三处羊圈,十二号地、十七号地各一处,南边的这一处羊圈就是老杨负责的,位置在大高包偏东南方向。这里土堆隆起沟壑纵横,选一处深坑在四周支起柱桩,上面用树枝搭起铺上干草围起栅栏,一个颇具规模的羊圈就搭好了。靠近土墙再往里深挖一个四四方方的洞,牧羊人“老羊头”的家就造好了,比地窝子差一点,但也不缺地窝子冬暖夏凉的功能。</p><p class="ql-block">羊群上路的时候,家自然是不关门的,只有土块垒砌的一张床和一盏煤油灯,真的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羊群过了2号地前面的那座小桥后会转向东,过了一片红柳地再往南就到了西干渠的大闸。闸门上面有一条宽两米左右的路,走过这条小路就到了戈壁滩。牧羊必须要有水和草,西干渠的水和戈壁滩上的灰灰草以及西干渠周遍生长的大量芦苇也就成了羊群口中难得的青饲料。顺着西干渠的流向再往西就会出现一望无际的西戈壁了,那里也曾是维吾尔族的游牧场,有时会碰到七八支羊群同时在牧场放羊的情景。</p><p class="ql-block">自从这个“疯女人”加入了这支放羊队伍中后,枯燥无味的牧羊路上就多了一些欢声笑语。她有时会跑在头羊的前面用柳枝追打着低飞的蜻蜓,有时又会跑到西干渠旁边那一簇簇开着红花的红柳下面光着脚去踩一窝一窝的蚂蚁洞,看着四散逃窜的蚂蚁狼狈不堪的样子,她开心地哈哈大笑。之后见到荒野处的沙枣树,她又会开心的撇下几只沙枣花,放在鼻前贪婪地深吸一口,然后手背双臂蹒跚走步,嘴里发出咩咩咩的响声,顽皮的像一只发了情的“母羊”,惹得“老羊头”只会呵呵地傻笑。</p><p class="ql-block">这种无拘无束轻松快乐的牧羊时光没有持续很久,关于“疯女人”与“老羊头”的绯闻就在七连传得沸沸扬扬,七连的领导也开始关注此事了。尽管“疯女人”每晚照样睡在羊圈,但“老羊头”却觉得不安全了,外面风言风语越来越多,“疯女人”觉察不到但神志清醒的“老羊头”却不能置之不理,自己还年轻不能再次污了名声,“老羊头”决定要亲手结束这种对自己不利的日子了。</p><p class="ql-block">一个清晨,“老羊头”行动了。当“疯女人”像往常一样再次站在羊堆里的时候,“老羊头”像一只发怒的牧羊犬恶狠狠地冲进了羊群,抓住女人的胳膊就往羊圈外推,边推边呵斥,要求“疯女人”立刻离开羊群,不准她再留宿羊圈,不准她再跟随他一起放羊。女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用一双疑惑的眼神,瞪着这个内心曾经“像细毛羊一样柔软”的男人,如今不知为什么,却忽然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疯狗追打着她,她开始变得惊恐万分了,嘴里叽哩哇啦不知说些什么,就是不愿挪动身子死也不肯离开羊圈。“老羊头”更加暴怒了,拿起手中牧羊的鞭子,狠狠地抽向女人。落下的鞭子让她明显地感觉到疼痛了,在墙角蜷缩着身子,缓缓地蹲了下来,浑身上下开始抽搐,并发出低低的、呜咽的哭声。一阵疯狂的举动之后,“老羊头”也害怕了,是不是自己太无情了,对着比自己还惨的女人下如此毒手,是不是太过分了,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p><p class="ql-block">就这样双方都安静了下来,不再有过激的行为。“老羊头”卷起了一根磨合烟,狠狠地抽了起来。女人渐渐明白了这一切,他不能再留她了,她必须要走了,必须要离开这个原本就不属于她的羊圈了。“疯女人”站了起来,冲着“老羊头”傻傻的笑了一下,褐色的牙齿在晨曦中泛着贼光,眼中闪着泪光,转身走出了羊圈,留下了“老羊头”孤零零的背影。</p><p class="ql-block">“疯女人”走后的第二天,“老羊头”就来到了七连队部,找到了连队分管干部要求组织上解决他的个人问题,说他年龄也一天天的大了,人也老了,该找个对象成家了,也该有个婆娘知冷知热照顾这个家,这样的话也能安心放羊了。</p><p class="ql-block">找老婆的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男女双方那是要看缘分的。带着领导的安慰回到了屋里,“老羊头”心里颇不舒坦,“羊球晒蛋”老杨嘴里咕哝着,随手拿起一片刮胡子用的刀片走进了羊圈。那些发了情的成年“公羊”瞬间明白了“老羊头”的举动,开始在羊圈里躁动不安四处躲避,这是要给成年公羊“骟蛋”。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给公羊做“结扎手术”,这样做的目的是:一可以提高羊羔的遗传质量防止羊种退化,二可以促进公羊的快速生长,后期羊肉的味道也可以变得更加鲜美。</p><p class="ql-block">这项技能“老羊头”后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现在想起来那血淋淋的场面也着实有点害怕:抓住羊腿将羊掀翻在地,伸手捉住羊蛋用碘酒消毒,然后用消过毒的刀片从侧面划开一个2寸长的口子,用力挤出羊蛋慢慢往外拉,一定要小心不能拉断了,差不多拉出20公分左右后,再用锋利的刀片将其割断取出,迅速用碘酒在伤口处再次进行消毒。注意要将伤口抚平并清理掉上面粘附的羊毛,伤口千万不要进行缝合,缝合后会更容易感染。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撒上一些颗粒状的消炎药效果会更好,这样可以避免公羊后期的破伤风感染。经过这一系列“成人礼”操作完成之后,公羊的性情就会慢慢发生蜕变,变得异常温顺和安分了。</p><p class="ql-block">以后再去西戈壁牧羊,“老羊头”已经不太习惯一个人放羊了,经常会带着我一起去。从他身上我学到了不少生活的常识,比如“看云识天气”他就能一口气说出很多谚语:什么“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地上灰布悬,雨丝定连绵”、“清早宝塔云,下午雨倾盆”、“云往东,车马通;云往南,水涨潭;云往西,披雨衣;云往北,好晒麦”。</p><p class="ql-block">看我听得很认真的样子,“老羊头”多了几分得意和满足,抬头看了看空中的太阳,找来一个棍子竖在沙包上,依据棍子投射在地上的阴影,又给我讲解了“竖棍定时”的技巧和方法。</p><p class="ql-block">我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这个平时默默无闻的放羊汉子,心中他的形象逐渐高大起来,只是在戈壁滩的衬托下显得有点孤单影只,想到传说中的那个“疯女人”,这种高大的幻觉被打回了原形,瞬间像泄了气的气球又落到了地平线上。</p><p class="ql-block">“你既然这么有学问有本事,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疯疯傻傻的女人?为什么保护不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看着他滔滔不绝卖弄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服气,不合时宜地提出了一个个令他尴尬的问题。</p><p class="ql-block">正在兴头上的“老羊头”被我这么突然的一问,瞬间红了脸急忙辩解道“谁说我喜欢她了,我只是可伶她”。“老羊头”这话没说错,在他心中这个女人的确可怜。在这个女人没有出现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直到这个女人出现以后,他才认识到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可怜的人,什么人什么命,这个女人这辈子也许就是这个命,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安排好的。“老羊头”开始有点信命了,但又完全不相信命。</p><p class="ql-block">“其实,以前我的命一直都是很不错的”接着他又自言自语的说道“只是时运差了一点”。</p><p class="ql-block">“老羊头”口中的“时运”二字,当时由于我年龄太小,也没有弄明白,在以后的接触中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他的的确确“不一般”:解放前曾经是重庆渣滓洞监狱里的一名狱警,解放后被劳改判刑押往新疆服役,刑满释放后作为一名“新生员”下放连队继续接受劳动改造,放羊就成了他的主要工作。</p><p class="ql-block">每每谈起这段历史,“老羊头”总是精神焕发兴趣盎然。</p><p class="ql-block">“当年,在重庆各大酒楼里,我也是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头搽嘎啦油,脚穿黑皮鞋,手挽摩登女郎,频繁出入高档场所”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呐呐地说道“我怎么能看上那个疯女人呢”。</p><p class="ql-block">关于“老羊头”看上“疯女人”这段绯闻,说给谁听,谁都不会相信。人们也只是把这段故事,当做茶余饭后的一个笑料,说说散散心而已,没有几个人当真,但“老羊头”却当了真,把这件事看的比什么事都重要,逢人就说“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啊,说老就老了”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大家也都是哈哈一笑,逗着他说道“赶快找个老婆成个家,就不想女人了”。</p><p class="ql-block">关于“老羊头”找老婆这件事情,没过多久,真的就实现了。</p><p class="ql-block">七连来了一个大概三十多岁,外地来疆逃荒要饭的四川女人,正好被连队干部碰上,了解到这个孤身女人丈夫已死没有孩子时,觉得与“老羊头”很般配,女人也愿意,“老羊头”也认识到,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摩登女郎的事再也不想了,认了命,成了亲。</p><p class="ql-block">婚也结了,家也成了,羊还得继续放。</p><p class="ql-block">羊群又进一步扩大了,这里面自然有“老羊头”的功劳。心情舒畅了,放羊积极性也提高了,羊羔的出生率也随着“老羊头”的幸福指数不断攀升。</p> <p class="ql-block">我也赶上了机会,学会了给羊“接生”,除了给养骟蛋,这是我学到的第二项最拿手的本领:首先要学会观察,只要母羊出现双脚刨地,阴门流出胶状液体时,说明这只羊很快就要产羔了。接着就要提前做好“接生”准备,备好剪刀和碘酒。母羊产羔时要是第一窝,一般羔子过大就需要助产,先是把手伸进产道把羔子的头和前肢理顺,让其自然生产。若在生产过程中,发现羊羔胎位不正,用手赶紧把羔子重新推回产道,适时抓住羔子的头部或两条腿,配合着宫缩往外拽。最后,羔羊安全落地后,马上将口、鼻、耳朵里的粘液用棉布掏干净,要是脐带未能自然挣断,就用剪刀在羔羊肚脐七八公分处剪断,用绳线将脐带扎紧,随后用碘酒消毒,防止流血。羊羔落地后,母羊会主动舔干羔羊身上的羊水和毛,几分钟后羔子就会慢慢站立起来,自然寻找到母羊的奶头开始吃奶。羊的初乳越早吃上越好,它可以将母体的抗体直接传给羊羔。母羊在产完羔子后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一般两个小时内,胎盘就会从母体内脱落出来。</p><p class="ql-block">母羊产羔的过程是一场生与死的赛跑,很多羊羔由于接生不及时或方法不正确,死羔的概率非常高。当一只只羔羊顺利落地,虚脱的母羊艰难地站起来,用尽全力寻找并用嘴舔干自己“孩子”身上的羊水时,我都会忍不住热泪盈眶。有一种特殊的生理现象,我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20分钟之内,如果母羊找寻不到自己的“孩子”,闻不到自己“孩子”的气味,她就不会承认这是自己“亲生”的,就会拒绝给它喂奶。当看到依偎在“妈妈”怀里吃奶的“孩子”放心地发出咩咩咩的叫声时,真的让人感慨万千:能安全出生已属不易,再去经历一个“母找子、子找母”这么一个分分离离的过程,更何况落地的羔羊还要随时面临,稍不留意就会被后续拥挤的羊群踩死的下场,生下来活下去,真的不容易。</p><p class="ql-block">人羊同命,离开了家庭和父母的保护,脆弱的生命就如同溪流中兜兜转转的浮萍,半点不由人,更何况一个疯疯傻傻、居无定所、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呢。</p><p class="ql-block">跟随“老羊头”放羊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也快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与“老羊头”接触的时间少了,关于他的消息也就渐渐的少了。后来听连里的人说,“老羊头”在闹离婚,被连队干部训斥了,骂的很难听,“没有老婆想老婆,有了老婆打老婆”,骂他的话也传遍了整个七连,人们都在纷纷猜测,这个老实巴交的放羊人怎么还有资格指责别人的不是呢。</p><p class="ql-block">听说,自从那个“疯女人”离开羊圈后,就失去了庇护所,又开始流浪在玉米地里,被人发现在12号地出现过几次,最后又听说这个“疯女人”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见人就傻傻的笑,仍然居无定所。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个女人的消息了,她就像阿拉山口的冷空气一样被裹进西伯利亚的寒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p><p class="ql-block">“老羊头”听到关于那个“疯女人”怀孕的消息后,已经是大雪封山的时节了,他性情大变,变得絮絮叨叨,逢人就说“那个孩子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造孽啊!”。这一次大家都没有笑,点点头,肯定地回应到:从时间上推断,也不是你的。</p><p class="ql-block">人啊,该老就老,随它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