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

白日焰火

2008年清明前的一天深夜，我一宿两次被同样的梦惊醒。桌边的电脑屏幕在黑暗中闪出幽兰的光，像极了梦里的光。门边两只黑色塑料袋，装着新买的纸钱。天亮后，我照例要去给母亲上坟，那一年，已是她去后的第十七个年头了。

梦里是一条狭仄的巷道，阴冷潮湿，偶有几簇团雾绕过来，又是那没有天空的地下城。巷道很深，每隔几步就是一个祭台，上面摆放着油灯，四周却又没有光影。我沉默地一路走过，停在母亲的棺木前。

她就安静地躺在那里，黑暗中看不到衣服的颜色，脸却不再如生前那样的消瘦，隐隐的竟有了些丰润。我远远地望着她，她不说话，我也不说，刚想要哭着跪下，无由的胸闷又一次把我压醒，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

三十年来，我前后十来次回到过故居，站在大门前，院子里，从不算清晰的记忆中努力回想幼年的片段。这里也曾是满院果蔬花木，蝶飞莺语，一砖一瓦拼成的我的第一个家。

母亲钟爱花草，邻居的房前屋后种的是各种小菜，她却特意砌了个花园，天气一暖，各种花朵开满半个小院。墙边还选在初春里栽下过一排水杉，葱葱郁郁，夏夜的月亮常踏着树梢溜过，洒下一院月光。

小院南角，是一口笨重的手压井，接水口建了一个小小的蓄水池，我尚有印象的那么一两个夏季，都会在阳光正艳的上午压满一池水，傍晚的时候泡在温热的池子里，头枕着粗糙的水泥台，空气里满是月季花盛开的香味。

而这一切，随着她的离去戛然而止。

在她病重的日子里，我曾放学后一个人躲到野外，对着南方边磕头边乞求，那些从小听大人说起过的鬼和神，可不可以不让她死。她最后的昏迷那几天，我一度惶恐到产生幻觉，接满一盆冷水把头深埋进去，然后睁大双眼，看着太阳倒映在盆底，希望她能从太阳里再走出来。

我在水里努力地憋气，以为晕过去再醒来她就会回到健康的样子，还会带着我一起去学校，课堂上回答不了问题让我当着同学的面跪在地上听；也还会在酒醉后的深夜抱着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哭着安慰她，她也哭着哄我入睡。

此后很多年才发现，她的离去并不仅仅意味着我只能独自长大，同时也切断了我生命的来处，变得无根可依。从此任它车马喧喧，一日千里，故乡也已再不可及。

而母亲，仍旧偶尔会到我的梦里来，也仍旧从不说话。她静静地或坐或躺在那里，已不再是病中的模样。清明旧坟添新土，一叠纸钱，就是我全部的孝道了。

母亲走后，我短暂寄宿在镇上二伯家里，半年后又被父亲接到他的新家，匆匆上完一年半小学三年中学，那几年的经历，至今都不愿再忆起。故乡的老宅由于年久失修又无人居住，几乎每个雨季都会渗水，围墙坍塌几回后，母亲钟爱的那个小花园，终于还是荒废了。

母亲生前希望我能读上研究生，在乡村教师的她看来，儿子能读研，应该是她生命中最为骄傲的一件事了吧。只是我在父亲与继母的新家倍感压抑，加之父亲在国企改制中又下了岗，填报志愿时，我还是放弃了高中，选择了最后一拨公立师范生。那时的愿望，只剩逃离。

毕业多年后常常回想起当年的决定，如果选择了上高中读大学，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但好在哥哥大学毕业后顺利地读了研，也在省城有了不错的生活，兄弟二人，终归有一个没有让母亲失望，于她，也算是一种慰藉了。

只是，我偶尔仍会念起她亲手栽种的那些月季和芍药，它们是在哪个失雨的季节，和老宅一起慢慢凋落的呢。

儿子5岁时，我特意在清明祭扫时带上了他。他问我，这里躺着的是奶奶吗？我说是啊，看，这碑上还有你的名字呢，你是他的孙儿，是他儿子的儿子啊。

我领着他磕了头，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在田边地头和麦子蝴蝶玩了起来。看着他兴奋的模样，心里想起的却是当年那个小小的自己。他哪里知道，他的父亲是怎样三步一跪地把自己的妈妈送进了这方小小的坟地，又是怎样三步一回地离开了身后那座熟悉的村庄，从此乡关仍在，却再不能回头。

昨天晚饭我和儿子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呢，过完这个生日，我就比奶奶还大一岁了。他接过我手里的啤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祝福我后有模有样地抿了一口。

现在的他还不明白，对他来说我就是故乡，无论走多远，随时都可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