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将

刘国强

唐天佑四年（907），梁王朱温受禅称帝，国号梁，开启中国历史之五代十国时期。五代即梁、唐、晋、汉、周，史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后周显德七年（960），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赵匡胤接皇帝位，国号宋，史称北宋。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杨家将即战斗生活在五代末北宋初。 <h1> 麟州杨家与府州折家</h1> 先看一张地图 　　这是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隋唐五代十国时期之周·北汉》地图。图中显示，后周北部有定难和北汉二处割据势力，而定难和北汉的北部有一后周飞地。 定难即定难五州，为党项族据有，后李元昊时发展壮大为北宋强敌西夏。 北汉，951年由刘崇建立，系五代十国之十国之一，都晋阳（太原)，系后周死敌。 后周那块飞地辖府州、麟州、丰州及更远处的胜州，府州即今府谷县，麟州即今神木市，丰州治所在今内蒙准格尔旗纳日松镇二长渠村，唐宋时同属河东路，亦称河外三州。 《资治通鉴·第二百五十六卷·唐纪七十二》：唐僖宗中和四年（甲辰，884年）八月，李克用奏请割麟州隶河东，又请以弟克为昭义节度使，皆许之。此后至北宋，麟州属河东路。 那块飞地即今神府东胜地区，面积不算小，为什么在强敌环视中能够存在？北汉、定难节度使、契丹为什么不吞并之？仔细查看地图，会发现府州右上角标注有一行字:永安节度使——这块飞地之上驻扎着一支威名赫赫的军队——永安军，其统领永安节度使，由府州历代折家人领任。 麟州有杨家，府州有折家。 麟州杨家因杨家将而声名永扬，府州折家却寂寂无闻。然而，历史上——五代北宋时期，折家之威势远超杨家。 杨家世居麟州，乃地方豪强，后汉时杨弘信（杨信)自封麟州刺使。 折家诸人，《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均有记载。折家云中（今山西大同)人氏，后梁时折嗣伦曾任麟州刺使，其子折从阮后唐周宗时授府州刺史，后晋为振武军节度使，后汉为府州永安军节度使。折从阮子折德扆即传说中杨业之妻折赛花之父，后周为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子、孙、曾孙、玄孙，皆在军旅，或拜观察使、或授节度使。 　　杨家地方豪强，自封刺史；折家因功授节度使，镇守府州。 刺史文官，节度使武官——持有朝廷使节的总督。乱争之世，偏远而不受重视之刺使或可自封，以维护地方秩序，但节度使不可以自封，因节度使领有朝廷在编的军队。 杨家系自封的文官，折家乃朝廷任命的武官。 今人研究杨家将，每言杨家将“北抗契丹，保境安民”。 关于杨家将，如果笼统称呼，不分河东河西，则“北抗契丹，保境安民”当属实际。如果将杨家将分为麟州、太原两部分，则此功绩荣誉属太原杨家，与麟州杨家基本无涉。河东杨业及其子孙杨延昭、杨文广，抗击辽军，震守边关，史载籍录。而麟州本土杨家无正规军队，仅有家丁义兵，可卫城自保，抗辽则力有不逮。 辽都上京临潢府，即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唐晋之交，石敬瑭献燕云十六州于契丹，原本中原屏障变为契丹南侵根据地。辽军南下，沿太行山两侧，经华北平原、汾河流域，直趋开封。 辽侵麟州，有史不载。 麟州作为地名，《旧五代史》出现11次，《新五代史》出现2次，《宋史》出现89次，《资治通鉴》出现31次，《续资治通鉴长编》出现168次，皆不涉契丹侵围麟州事。 契丹关联麟州正史记载仅有一次： 《资治通鉴·第二百六十九卷》：后梁均王贞明三年（乙亥，916年）八月丙午（二十四日），契丹王阿保机帅诸部兵三十万，号百万，自麟、胜攻晋蔚州，陷之，虏振武节度使李嗣本。耶律阿保机选择麟州渡黄河，乃因彼时燕云十六州为晋王李存勖据有，难以逾越，故改由河套南渡黄河，再由麟州东渡黄河，从而绕过燕云十六州南侵中原汉地。 自唐至宋，吐蕃、北汉、金、党项十数次侵袭麟州，但辽国未有侵犯麟州。 北宋建立后，麟州军事由州城及州境内数处兵寨朝廷驻军承担。 麟州杨家之保境安民，其实乃常时维持一州秩序，战时保护一城之安稳——杨家之保境安民之力难出州城。 府州折家之永安军多次与辽国、北汉、西夏交锋，或主动出击，或坚守地方城池，五代、北宋一直征战不休。 清道光《神木县志》载:初，晋割麟、府等州赂契丹，契丹欲尽徙河西之民以实辽东，州人大恐，从阮（折从阮）保险拒之。及晋与契丹绝，从阮引兵深入其境，拔胜州十余寨。又载：高宗建炎二年(1128)，知府州折可求，以所属麟、府、丰三州，叛降金。 杨家人战辽，事在河东杨业及其子杨延昭。辽亡后次年，辽故将小鞠录攻陷麟州，两年后复为金占据，改神木寨。 五代北宋，大争时代，府州折家地位、声望、战绩、功勋，皆胜出麟州杨家多多。<h1> 杨业事刘崇:</h1> 先看史料几段史料： 《宋史·列传第三十一》:杨业，并州太原人。父信，为汉麟州刺史。……弱冠事刘崇……。 《资治通鉴·第二百九十卷》：是日（951年春正月十六日），刘崇即皇帝位於晋阳，所有者并、汾、忻、代、岚、宪、隆、蔚、沁、辽、麟、石十二州之地。 《资治通鉴·第二百九十一卷》：初，麟州土豪杨信自为刺史，受命于周。信卒，子重训嗣，以州降北汉；至是，为群羌所围，复归款，求救于夏、府二州。 《新五代史·周本纪第十一》载:（后周）广顺三年（953）春正月乙卯，麟州刺史杨重训叛于汉，来附。 《旧五代史·世宗纪四》:(后周)显德四年(957)…冬十月癸亥（初十），河东伪命麟州刺史杨重训以城归降，授重训本州防御使、检校太傅。 后汉高祖刘知远947年二月于太原称帝，六月进驻开封，定国号汉，史称后汉。刘崇乃其母弟（母弟即一母两父所谓隔山弟兄），封太原尹、北京（太原）留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石敬瑭割麟州与契丹，后与契丹断绝关系，致麟州长时间无朝廷命官主政。晋汉之交，杨信乘虚进占麟州并自封刺史。 刘知远太原称帝后，清除各路契丹势力，后晋旧臣纷纷投诚归附之。杨信因其刺史取自乱中，名不正言不顺，遂以州投靠后汉，为取信刘知远，送长子杨重贵为质晋阳，事在947年二至六月间。刘知远赴京都开封面南背北，刘崇留守晋阳，杨重贵留晋阳改事刘崇。 杨信送子为质后汉，孰料世事旦夕生变——第一年送子为质，第二年（948年）正月刘知远殒没。杨重贵改投刘崇本不失良策，毕竟刘崇位高权重，系中国历史上第二个货真价实的“刘皇叔”。奈何隐帝刘承祐年轻急躁，即位两年即行诛杀重臣，逼反郭威，致身死国灭。后周、北汉相继建立，立国之初即为死敌，老成持重的杨信清楚后周乃中原正统，故归附之。 麟州归周，杨重贵在晋阳处境便显尴尬。为自保计，拜刘崇之子刘钧为义父，改姓换名刘继业，因能力出众，渐被委重，为保卫指挥使，以骁勇闻。为北汉小朝廷效命，刘继业战郭威，战柴荣，战赵匡胤，战赵光义，身不离鞍辔。宋太宗灭北汉，招降刘继业，复杨姓，改名业。杨业归宋，两战辽军而死之。 杨业，947年事刘崇，979年降宋，986死难。事汉三十二年，事宋七年。事汉则尊辽，事宋则抗辽。<h1> 杨重训之难为：</h1> 五代十国之后周、北汉，类似三国之魏、蜀，刘备、刘崇虽自认汉祚正统，但魏、周占据大势，其综合实力远胜蜀汉。是故，精明老辣的杨信选择归附后周。 杨信卒，子杨重训嗣位。兄弟情深，杨重训明白兄长杨重贵在晋阳处境艰难，故继位麟州刺史后，随即叛周归汉。 史载，杨重训两次叛周归汉，两次判汉归周——先是因兄弟之故，叛周归汉，之后孤立无援，难以自保，判汉归周；局势稳定，复叛周归汉，复又判汉归周。如此反复，实是乱世难做。 《资治通鉴·第二百九十一卷》：初，麟州土豪杨信自为刺史，受命于周。信卒，子重训嗣，以州降北汉；至是，为群羌所围，复归款，求救于夏、府二州。 群羌所围——群羌所指何？东汉灭匈奴至五胡十六国，大量北方游牧民族南迁，陕北与北地接壤，蕃汉混居尤为普遍。群羌即居住生活在麟州的各族胡人，日久他乡即故乡——时间久了，他们就成了麟州当地住民。 从五胡乱华，到回民起事，从汉末到清末，南迁的胡人与当地原住汉民，一直矛盾不断，五代时的麟州亦如此。杨重训叛周降汉，麟州孤立一隅，当地胡人乘机围城，北汉远水难解近渴，眼见城池不保，杨重贵顾不得兄长安危，只好判汉归周，求救于夏州、府州。从中可以窥见，麟州杨家保境安民亦难。杨信当初进驻麟州城，系乃胆识过人，能为人之不能为，敢为人之不敢为，并非实力超强——杨家其实当地大户人家。自封刺史并得到朝廷认可后，其实力才有大提高。 后周北汉时期，杨重训朝汉暮周，叛服不定，虽系情势所迫，却也难称忠勇。 神木继业广场杨业像 <h1>　　关于杨业（杨重贵)生年:</h1> 《宋史·列传第三十一》记载，杨业于雍熙三年即986年兵败陈家谷，被俘不屈，绝食三日而死。其生年不详。 杨重贵赴晋阳时在947年，是年六月，刘知远赴开封就皇帝位，杨重贵改事刘崇。 弱冠事刘崇——947年杨重贵二十岁，故其生年为927年，即后唐天成二年。 杨业，927年生，986年卒，享年59岁。 <h1> 折赛花是杨业夫人吗？</h1> 折赛花，府州节度使折德扆之女，正史不载。民间传说、演义小说有七星庙杨业招亲佘赛花故事。佘赛花，人多以为佘为折的讹误。 折为常用字，多音多义；佘为生僻字，仅用于姓氏。做为姓氏，折姓人远多于佘姓人。两字笔画六七，字形迥异。既便讹误，也是佘误为折，而不是折误佘。是故，折赛花之为佘赛花，非讹误，乃故意为之。何以如是说？ 上文所述，折家乃朝廷命官，杨家系地方豪强，一武一文，门第相差甚远，折家嫁女杨家的可能性极小。民间好事者拉郎配，杜撰了七星庙招亲故事，又不便明目张胆直指折赛华，便偷龙转凤为佘赛花，明里暗里指向折赛花。设若，杨业当真娶妻折赛花，怎可能笔误？ 另一佐证——杨延昭之出生。 杨业长子杨延昭生于958年，是年杨业年龄三十一岁，时在杨业赴河东十一年后。杨业之有杨延昭何以迟误如此？ 旧时男子十五至十八岁即行娶妻成家，苦寿数短耳。杨重贵离麟州年已二十，早已娶妻生子，为何十一年后方有长子杨延昭？ 杨重贵之为质晋阳，山河阻隔，前路难测，不便携妻带子。东行之后，先事刘知远，后事刘崇，麟州于后周北汉间叛服不定，杨重贵牵挂麟州妻儿，苦情彳亍。957年麟州终归后周，麟州的妻儿无由至晋阳，绝望之下，杨重贵于晋阳另娶，此所以杨延昭晚生也。而杨重贵晋阳新妻更不可能是折赛花。 《神木县志》记载杨延昭乃杨业次子，杨延玉为杨业长子。即便杨延玉为长子，也不过将杨业生子时间提前三两年，仍然晚生。 折赛花，历史上确有其人，乃丰州刺史王承美夫人，且于杨业同时代，其经历与传说中的佘赛花频为相似。 演义中的杨家将人物故事，历经宋、元、明、清诸朝，不断丰富变化，而佘赛花清时方出现于杨家将中。 <h1>　　何人可称杨家将？</h1> “杨家将”一词出自小说、戏曲，正史未有。小说、戏曲中的杨家将人物众多，有名有姓的有杨业、佘赛花、杨延昭七兄弟、焦赞、孟良、八姐九妹、十二寡妇、杨宗保、穆桂英、杨排风、杨文广等。其中佘赛花、杨宗保、穆桂英、焦赞、孟良、十二寡妇、八姐九妹、杨排风等，均系虚构人物。只有杨业、杨延昭七兄弟、杨文广属真实历史人物。而杨延昭系杨业长子，非六子。 杨家将所以盛名久传，主要原因不是因其所谓“北抗契丹，保境安民”的历史贡献，而是因为传说、演义的渲染。 诸如大战金沙滩、杨七郎打擂、穆柯寨、辕门斩子、佘太君挂帅、十二寡妇征西、穆桂英挂帅、大破天门阵等，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都系虚构。正是这些虚构的人物故事，感动了一代一代的中国百姓，后世之人不断丰富之、宣扬之，使得杨家将故事越传越广，盛名不衰。 盛名之下的杨家将存在于民间传说、演义小说、戏剧评书，感动了一代一代的中国人，与其说老百姓喜欢杨家将，不如说是老百姓喜欢忠臣义士壮怀激烈的故事。 麟州杨家人也曾纵马疆场，但流传的杨家将故事里无杨重训等人，故麟州杨家人，不属于杨家将。当然，杨姓为将者皆称杨家将，也无不可。 <h1>　　杨家将之归属</h1> 太原、神木一直为杨家将的归属争抢不休，诉至文化部，最终认定神木为杨家将故里。 麟州杨家因杨业事刘崇而分枝——神木为主干，太原为支系。杨业生在麟州，长在麟州，二十岁后战斗生活于太原、河东，他是麟州人，也是太原人——麟州原籍，太原现籍。杨业子孙，生长太原，自是太原人，麟州乃其祖籍。 杨家将大部分人物、事迹属虚构，而虚构的杨家天波府在开封。是故，故事里的杨家将，祖籍麟州，当时籍太原，生活在开封，战斗在晋北、冀北。 杨家将属于华夏民族，属于全体中国人民。一地一城，争抢归属，实无必要。神木为杨家将故里，但今天全国多地因杨家将而热闹不已——各自热闹各自的。<h1> 杨家将之忠勇、忠烈：</h1> 不论历史实际还是演绎故事，杨业、杨延昭都是杨家将核心人物。以历史实际论之，杨家将之忠、勇、烈，主要指杨业、杨延昭。 杨业本北汉名将，宋太宗灭北汉，招降杨业。武王灭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杨业降宋，难言其忠。杨业兵败辽军，不论实际之被俘绝食而死，还是演绎之殉国李凌碑，皆可谓忠烈。 《宋史·杨延昭传》：帝（宋真宗）谓宰相曰：“嗣（杨嗣）及延昭，并出疏外，以忠勇自效。”杨家之忠勇，乃真宗皇帝亲封。 至于演绎之杨家将，大战金沙滩、十二寡妇征西、佘太君挂帅、大破天门阵等，均可称忠勇、忠烈，自不待言——不过终究虚构。 <h1> 杨家将研究</h1> 中国人崇古尚古，崇拜祖先，上及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下至历朝历代先贤，古人总是道德高尚，远过今人。于是后人今人总想着与古人拉扯上关系，即便牵强附会，亦与有荣焉。 刘邦有天下，刘氏皇室生拉硬拽，尧帝成其先祖，各家各姓，争相效仿，上古五帝皆有归属。李唐有天下，五帝无空缺，便扯上了李老聃。 各家抢完，各处继之。大小郡县，总是某一先贤故里；没有先贤，退而求其次，名人也可；好名声的名人没有了，西门大官人也不嫌弃。 今天，大力倡导弘扬民族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于是古人更见吃香。如杨家将之盛名，自是多地争抢不休。神木抢到了，当然大喜之事，自然要好好做文章。 杨家将文化也好，精神也罢，在今天有什么现实意义？在经济文化建设中，能起到什么作用？实在一点说，没什么意义，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一句话，古人的东西，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 所谓杨家将研究，不过折腾罢了——大家都折腾，一处不折腾，便是落了面皮——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古代名人充门面，便是这个地方历史积淀浅薄——折腾古人可以彰显地方历史之悠久、文化之厚重——这是底蕴啊，底蕴即底气。 杨家将当年忠于赵宋朝廷，民主，自由的今天，国人需要忠于谁？杨家将其勇在于外抗侵略，人类命运共同体下的中国需要外抗哪国？ 逐一比对十二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忠勇与哪一组一致符合？所谓忠勇不过韩愈《谏迎佛骨表》所言“朽秽之物”而已。 今天的杨家将研究，一味追求高大上，无限拔高古人。刘子称这种现象为——贴金古人，以期今人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