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叶嘉莹说柳宗元诗-7，8

青子园

7-P 37《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余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我只讲最后两句余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他说我来到愚溪的北池，我们说过，柳宗元用这个游山玩水是想要自慰，想要排遣的，可是他没有真的做到，所以他说我的内心，适：恰好，恰巧。我的心今天恰巧没有什么烦恼，偶然在这里，成为宾客，山水是不走的，它是当地永州的主人，我柳宗元来到这里，偶然得到一点欣赏，一点快乐，我是暂时的。因为柳宗元借着山水来自我安慰，他就算偶然得到一点快乐，是短暂的。因为人的快乐不快乐也不是完全外在的，是在你自己。孔子说的，君子不忧，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君子难道没有烦恼不幸的事情？烦恼不幸的事情也加在君子的身上。但君子说外在有些事情是我没有办法控制的，我所能够把握住的，是我自己的内心，只要我自己的内心把握住了，我没有惭愧，至少我是平安的。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的不忧”他那种自得，凡事一定要得之于己，你才能够长久保存。凡事你得之于外的，那是片刻之间，永远不能够长久保存的，总是会消失的。P 38基督教讲道的人说，你对于宗教的体会有什么？宗教不是迷信要引起你一种灵性上的觉悟，这才是真正的属于你自己的。有些个人，今天去拜佛，明天去拜耶稣，他老是惶恐的，他老没有平安，因为他自己内心没有平安。这就如同你口干的时候，你到外面去喝了一口水儿，等一下你又口干了，也许今天你得的水多，给了你一杯水，明天给了你一壶水，说这不错，这次可解渴了，可是一壶水完了呢，你不是又渴吗？要使你的内心涌出水来，这个水是从你内心涌出来的，你永远也不会渴。（道理）这可以打通的，真正属于人的一种修养，柳宗元就算是在山水之间得到一点安慰，它是短暂的、是片刻的。因为他内心之中没有水，偶此成宾主，他说的是对的，只是偶然这个山水是主人，我在这里做它的客人，得到片刻的、眼前的、看山看水的这种安慰而已。这是柳宗元一方面的诗。 P 39/3:25:00他真的写到他感情的诗：《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唐顺宗永贞元年（805），王叔文革新集团被击败，柳宗元等八人都被贬为边远州郡的司马，时称“八司马”。宪宗元和十年（815）重被起用，其中除凌准、韦执宜已死贬所，程异另先任用外，柳宗元、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分别任为柳州、漳州、汀州、封州、连州的刺史。本篇即是这年夏天诗人抵柳州后，寄赠给四州刺史的。福建漳州：韩泰福建汀州：韩晔广东封州：陈谏广东连州：刘禹锡。他之所以对这四个人直接表示自己的哀伤，因为他们是同病相怜。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他登上了柳州的城楼，怀念他的四个朋友。柳州的城楼是高楼，你向远方一望，柳州在广西，是很荒远的地方。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什么建设，交通来往也很不方便，而且广西是近海的，海天愁思：无边的广海，无边的苍天，都是我的忧愁惊风乱飐芙蓉水：他眼前的景物难道不美？外物当然影响你的内心，你的内心不同，对于外物感受的反应就不同。飐：被风打得摇摆的样子。密雨斜侵薜荔墙：绿叶子爬在墙上也是很美的一件事情密雨：一点空都没有的，没有给你一点喘息的机会，没有给你一点躲藏的地位。这么密的雨，斜着吹过来、斜着打过来。侵，还不是打在叶子的上，一直打到叶子里边去。岭树重遮千里目有美丽的山，山上有那么茂密的森林，应该是美的风景。可是在我看起来，那重重叠叠的山，茂密的森林，遮住我怀念亲戚朋友的望远的（视线）。不用说我身体不能和你们在一起，我的眼睛要向你们这些个亲友的地方看一看，都看不见了，（视线被茂密的森林遮住了）。眼前有流水的江水，曲折的江水，如果你快乐，这江水也是美丽的，可现在我看来：江流曲似九回肠，#九回肠：形容愁肠九转。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肠一日而九转。江水的曲折，这种千回百转，就跟我内心的千回百转的悲哀和思念是一样的。共来百越文身地，我们是一样的，都来到百越文身的地方。上古、秦汉：管这里（广东、福建一带）叫百越，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风俗野蛮，没有开化，身上刻着花纹、刺青。共来：不是我们来在一起，你也是荒远，我也是荒远，我们这点是相同的，大家都在百越文身的地方。如果我们都在柳州，或者我跟你们都在广东，漳州、汀州，虽然是荒远，我们几个人在一起呀。可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荒远的地方犹自音书滞一乡。犹：还要，自：每个人自己#犹自：依然是，滞：被停留、被阻止。你的信不能寄到我这里，我的信也不能寄到你那里，两个原因：1- 交通不便利，所以才会广东、福建怎么那么多方言，隔一座山方言都不一样。2- 不能在信里随便发牢骚，要被发现了，谤诽朝廷，不但贬了，杀头的罪过。 8-讲完刘禹锡后 王孟韦柳，中国山水自然诗的一个传统、历史，柳宗元所写的山水自然诗的特色，外表上表现的是冷静的、超旷的，好像是旷达：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做官对我是一个连累，贬到南夷这个地方是我的幸运。这些都是他反说的话，真正他自己的内心实在是热烈：他对于国家对于人民，对于政治的理想是有一份关怀的热情。刘子厚他不是一个无所关怀的人。诗人关怀的大小，与你感发的生命是很有密切的关系的。外表超旷，内心是非常痛苦、悲慨的。他的山水自然诗，跟别人都不同：两方面，透过冷静超旷，隐藏他的热烈关怀跟他的痛苦悲慨。抒情的诗，就直抒胸臆，直接写他内心的感情，把他隐藏的那一面直接表现出来了。《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宪宗元和十年，漳州刺史：韩泰汀州：韩晔封州：陈谏连州：刘禹锡。密雨斜侵薜荔墙：很密的雨点，斜斜地一直打在长满薜荔的墙上，侵：雨打上，跟侵略一样，打击的力量很大。《别舍弟宗一》零落残红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你要知道我以后怀念你，我只有梦魂中跟你相见了，我的梦应该是常常追随着你的，在湖北一带，在荆门郢树，你在那里，我的梦魂就常常围绕着荆门郢树，跟那里的烟霭一同环绕在那里。国：首都。这两首诗是比较直接抒情的。七言律诗，杜甫写得很好，一般人写七言律诗，因为它要对偶，对偶要平仄、要讲词类的名词动词对偶的性质，他就被牵制住了，柳宗元的七言律诗也不是很好。杜甫以前的很多人的七言律诗都被局限了，就是到了杜甫以后的柳宗元的七言律诗，你还是可以看到他是被拘束的。对偶的拘束跟限制太多了，说的就比较平板，我以为柳宗元抒情的、直写胸臆，比较好的，是他一首七言绝句。《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这首诗是写的很好的一首诗，充满了一种感发的力量。海畔尖山似剑铓，你要写你内心的痛苦，要透过形象来写，而在写形象之间，就是我们说的microstructure，你所用的字的品质，把你的悲哀和痛苦传达出来。所以他说“海畔尖山似剑铓”，真是有力量。就说我现在很悲哀很痛苦，这样说不够，情景交融，把你的感情跟外界的景物形象融会在一起了，借着形象来表达。而这个形象之中，你用来形容每一个字都带着自己的力量。海畔是什么？荒原。尖山，他说的山是尖山，这个山你可以用很多的字句来形容，你可以说青山，你可以说翠峦，可以说远山，什么都可以说，但是他说的是尖山。尖山，他要写它的锋锐，而这个锋锐还不是要写山的锋锐，海畔尖山似剑铓，跟那个剑的尖一样。他要写的是什么？你要看到，接着下面的一句，他描写景物的字的成分里边已经透露了他的感情--秋来处处割愁肠。每当秋天的时候，他说当我看到海上的尖山，我觉得每一个山峰都像剑的锋芒一样，刺到我的内心，都使我内心流血的伤痛，是“割”，像割裂一样，是刺伤的悲哀，怎么来到这么荒远的地方。“秋来”一方面是季节的荒凉，一方面那种迟暮衰老的感觉。我们在讲柳永词的时候讲过，秋士易感，因为秋天是一年快要完了，人看到秋天草木的黄落，就想到自己生命的衰老，是秋士易感，何况是柳宗元这样有政治理想、关怀国家的人，贬到这么远的地方。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 “处处”两个字写得很好，每一个尖峰，每一个山峰都在刺伤了我的内心， 若为化作身千亿，“为”：是，“若为”：若是，他说假如是，我能够变化，就是人对故国故乡的怀念到极点：我不能够回去，因为我是被贬在这里了，没有诏书，你自己不能够随便活动。若为化得身千亿，变成什么?不是说变作草木，让我的身体能化成千万个身体。我一个人，柳宗元是一个人，让我能够化身成千万个身体，像孙悟空拔根毫毛一吹变出了多少几十万个，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我每一个身体都会站在山峰上，遥望我的故乡，这真是写的沉痛，形象、感情、他的想象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我也要散上峰头望故乡，真是写得悲哀沉痛，写得这么尖锐，这么有锋芒，这么有力量，这个是柳宗元。不久以后我们要讲李商隐，李商隐也有他的痛苦和悲慨，可是李商隐不是他这样子外射的，这样的发扬的，这样有力量，李商隐是很深沉的，很深隐的，我们以后讲李商隐的时候再讲。我们现在，柳宗元主要讲他山水自然的诗，跟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做一个比较，跟谢灵运、陶渊明做一个比较。现在我是讲到他抒情的诗，有政治理想，而内心隐藏了这么多痛苦的人，同样表现深沉的痛苦，表现的方式也不一样。柳宗元抒情的诗，都是比较有锋芒的，比较尖锐的，比较强烈的。李商隐是深沉的、是深隐的、是含蓄的，他痛苦的质量非常深厚，他用另外一种手法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