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刚满十七岁,便远远地到了东北。现在想来,十七岁那个不谙世事的年龄来到冰天雪地的东北农村,这对人的一生来说,应该是一个能留下烙印的起点。那年,我在激情岁月中被潮流推搡、被命运戏弄、被惆怅与无奈簇拥,喝下了人生第一杯苦酒。说实话刚刚来吉林省梨树县三合屯村时,我根本没认真想过自己的未来,以为还像以前在校下乡“学农 ”一样,过几天或过一阵又能回家了。可笑的是在刚到三合屯那青黄不接的三月里,竟以为能像城市一样,可以在附近或者不远的市场上,花钱买的到解决一日三餐的果腹食物。</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然而这毕竟是东北的农村,而且又是在物质极匮乏的年代。在金山公社同一块土地上的那些村屯,数三合屯最穷。一般来说,计划经济大集体时代的农村,衡量一个生产小队贫富差异的标准之一,是以劳力年获口粮的多少,以及工分值高低为衡量标准的。我下乡插队的那个屯,年底结算的每一个工分值是以人民币的“分”来计算的。有一年甚至是负值,要倒贴。我始终搞不明白,同样是松辽平原肥沃的黑土,三合屯却一直保持着可怜的低产。但是后来听说,通过农科所进行土质化验,说是那个地区的土地中缺少一种矿物元素,补充了这类元素后,那里的庄稼便年年丰收。这当然是题外话。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尽管农村贫穷什么都缺,但在那个动乱年代,农村也同样不缺“左”的那套。在“接受再教育”中的我多多少少也还是受到些影响的。在农村插队那几年,经历过的事大多模糊了,却还清晰地记得那一件事。转瞬间五十多年过去了,但每回忆知青下乡,我还会不知不觉地触碰到它。每当此时我的内心总会泛起深深的愧意。如今当事人肯定已经作古,但伤害过他的我却沉淀下一段抺不去的内疚和隐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去过东北的人都知道,由于大地封冻,东北农村的冬天成了个相对闲逸的“猫冬”日子。那时田里化肥用的少,为开春种地做准备的人工积肥,便成了冬季要做的主活。积肥看似轻松,其实不然。在下乡的那几年,我最怕上北河沿去刨河土。北河沿是东辽河的支流,正式的大号叫“新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人工河渠,枯水期后水很少,封冻后河床便冻成了铁板。冬天里买不起化肥的农民们便来这里刨河泥,拉回去改善土地肥力。冬天刨河泥,大镐一刨一个白点。那时人小,有一段时间还吃不饱,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旷野寒风里,眼巴巴地望着那懒的移动的太阳,任西北风一刀一刀地在脸上割。等你干出一身汗稍事休息,不一会儿又像裹上了一层冰,冻得直发抖。而在队部干积肥活,那可就舒坦多了。冬天气温低,为加快肥的发酵,往往采用人力将生肥堆放到室内一个大火炕上加温,促其发 酵。这叫“高温积肥 ” 。另一种方法是将人畜粪便堆成山,外面用泥土封上,只要时间足够,到了开春季节,肥料也就发酵好了。</p> <p class="ql-block"> 高温积肥是个美差。那几天我被分派去高温积肥房出肥,由于工作量的关系,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出肥是不需要太多劳力的。那天队长仅派了一个监督对象老马头与我搭手。 老马头是我们那个生产队唯一的 “ 四类分子 ” 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他给我们的印象总是溜着墙根走道、盯着脚面干活,说话唯唯喏喏,从不主动与别人搭话的形象。 老头那年大约六十多,中等偏高的个头,和当地农民一样,总是穿着一身没有罩衣的黑布袄裤。与一般人不一样的是,他留着一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口髯,再加上那副精瘦的身板,气度上多少与一般人有些不一样。老头伪满时当过挎洋刀骑洋马的警官,那些年自然也就成了被严管的改造对象了。那天,天气格外地冷,天空灰蒙蒙地飘着清雪。大杨树的枯枝在西北风猛烈地摇撼中发出嗖嗖怪啸。高温积肥房里散发出一股粪肥发酵后浓烈的气味,濛濛的雾气从木板门缝间挤出来,在棉门帘上结上了厚厚的白霜。腾腾的粪肥雾气中,我看到那个与我一样忙碌的老马头 , 他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戴起了一个白白的口罩。 刹那间我凭空生出了莫名的愤怒。这个曾经作威作福的伪警官,在监督劳动时竟然比我还怕臭!何等可恶!何其了得!如今我已经记不得当时向他咆哮了些什么,也无法想见当初在仅两人的小空间里,我是怎样义愤填膺地冲向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一把扯下他戴着的口罩,狠狠地掷在地上的。五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他当初的神情,还记得他那哆嗦的声音: “你咋这样……你咋这样……” 其实我当时是怎样的已经不重要了,在那个年代人和人的关系被扭曲为以阶级划分的唯一性,父子间的界线划分,夫妻的反目、 亲朋间的揭发、告密。 有多少人为自己无意识的言行,甚至自已曾经的经历,付出了一辈子的代价……。 </p><p class="ql-block"> 上山下乡的几年中,本人亲为的这一件事情,也许谈不上人生成熟过程中的包袱,甚至也不算成长历程中值得回味和总结的重要事件,但就这样随意去伤害一位对你并无恶意的老人,无论怎么说也算是心灵良知中泛起的波澜,在逐渐成熟后便产生了深深的愧疚。五十多年过去了,我自己也过了当年他那个年纪,如果老马头能活到今天,他会记恨我吗?</p> <p class="ql-block">(本文照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