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出生于湘南农村,又有一定务农经历的父亲,按理说该是个合格的农夫。但当我把父亲从新疆送回祖坟安葬,从叔叔他们带有浓重回忆色彩的对他们的大哥、我的父亲的追忆中发现,父亲原是一个笨拙的农夫。</p><p class="ql-block"> 父亲和所有农家子弟一样,是在田埂和地头长大的。自会走路起,便习家务,从最早的喂鸡扫地到割草砍柴,然后自然而然地跟着大人做各种农事。如此经历过来,一个农夫就成长起来了。可父亲尽管犁田耙田都拜了他二叔我二爷爷为师,但终究还是成为了我村最笨的一个农夫!父亲务农笨到什么地步?按我二叔的话说:他搭的田埂都会倒!</p><p class="ql-block"> 搭田埂,是伺弄水稻的最基本也是最简单的一项工作。每年春来,田里的紫云英开出了紫艳艳的花,白亮的水泡软了田泥,我的农民亲人就披蓑戴笠牵牛,开始犁田耙田,开始了一年新的希望的耕与种。他们犁好田耙好田,接着就是搭田埂,即:使镰铲和钉耙等农具将旧田埂铲好,再用新田泥以旧田埂为基准进行修葺。一个好农夫搭的田埂,是有棱有角有坡有面且平整光滑的。这技术含量极低的活,被我一心不在务农上的父亲做成了猪大肠的形状,歪曲扭转又起伏不平!再说犁田,尽管父亲的师傅我二爷爷很耐心地把他的农夫心得全给了我父亲,无奈我父亲驭犁在田,心却飞在了故乡的山外。他只管高昂着发质粗硬且直的头颅,叼着旱烟卷,目光穿过眼前袅袅烟雾穿透群山,将心思放飞,全然不管犁吃得深还是浅,也不会如别人那样边犁边将翻出来的去年的稻根踩进泥里沤肥。末了,还得我二爷爷叹一口气替他整理。我爷爷是不能看我父亲犁田的,爷爷生前每每跟我谈起父亲的犁田,总是面色不悦且火气腾腾!</p> <p class="ql-block"> 父亲有兄弟四个,论到田里的活,他不如我二叔。</p><p class="ql-block"> 二叔坚持认为在田地的劳作比在课堂的读书更加惬意,便在刚认识自己名字但还不会熟练书写的时候结束了他一生的学业。二叔实诚的性格是以讷言而力行的形式来表现的。二叔以他十三岁被村里派工去外地修水库跌断一颗上门牙为标志,成为了当时家里的当长劳力。他心无旁骛地学习种田技巧,同时学会了破竹削篾编织简单的筐和篓,尽管工艺粗糙,且产品也备受村民争议——篓似筐,筐如篮!但尽管如此,二叔已经比我父亲强一百倍了。</p><p class="ql-block"> 同样一根竹子,在父亲眼里,那不是做农具的材料,而是一支笛一把二胡。父亲往往是在晚饭后洗过澡了,才坐五月盛开细碎白花的高大又古老的椤木石楠树下拉二胡,或临窗面河吹笛。或忧伤或欢乐的音符飘飞于夜空,村前小河的流水声就不再激越,而借明明灭灭萤火掠过稻田入户的晚风也更软更柔。尽管村民听不懂父亲吹奏出来的心思,但不妨碍劳累了一天的他们在悠长的旋律中得到灵魂飞离肉体的那种缥缈的愉悦感。村民们是在我出生第二年才听懂了我父亲的笛音琴声。那年,二十多岁的父亲把我留在了山村,取了七个粽子,走出破碎的家庭,走出山村,去了在当时村里人看来远如天外的新疆。至此,一些村民才回味出,原来我父亲当初吹奏的不仅仅是曲,还有他关于诗与远方关于未来与命运的情怀。</p> <p class="ql-block"> 论到种菜做家务,父亲不如我小叔。</p><p class="ql-block"> 小叔是以小学毕业为标志成为奶奶持家助手的,种菜浇园、打草喂猪以及帮奶奶带我,是小叔的主要职责。小叔最擅长打猪草,在没有鞋穿的岁月里,小叔的一双脚板练成了草茬和荆棘扎不破的功夫。赤脚行走在山林的小叔,清楚地知道哪个季节在哪片山坡哪条山谷有什么猪草,他能在很短的时间打够一天的猪草。打好猪草回到家,小叔还要按奶奶的指派,分门别类地侍弄分散在不同地方的瓜豆蔬菜,或者背着我哄我不哭。</p><p class="ql-block"> 父亲似乎没有过打猪草,但他每日都要比他人起得早,费一晨的时光去很远的山里割回来一担巨大的草饲牛。父亲割牛草从来不考虑牛的胃口,只挑山里长得高长得好看的冬茅草割,这种草若是嫩时,牛也是吃的。但长得高大了,必是老了,牛便对着铺满一圈的老草哀怨地鸣叫!</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种过菜的,那是在我十岁那年他被新疆遣送回乡后的事。</p><p class="ql-block"> 那年春,父亲带我进入村后一个山谷。山谷自然有山对峙,一匹白水从远处崖壁上跌下形成溪。溪流经森林流过竹林,跳过散落的乱石,戏耍着菖蒲、海芋和水禾等植物,然后向着山下扬长而去。青葛、金樱子和覆盆子等在溪边四季开花结果;溪畔是慢坡,是狗尾草、野百合和经常割了踩入田泥里杀虫的蒿筒管等植物主宰的地盘;慢坡上去是竹林,竹林衔接着一片杂木林,杂木林过度到遮天蔽日的森林。父亲选在溪畔开垦了三块地,又捡来石头堆起了很丑的护坡,也随意筑了地埂。如此,三块地倒也有了分明的梯次。三块地都是湿润黑土,翻出来后散发出农民都很熟悉的酸腐土腥。只是这里的日照被山和遮天的林木收藏了,便多荫凉。但溪水哗哗,山风习习,盛夏时节蝉鸣和鸟鸣交响,端的是个消暑的妙处。村里人都劝说我父亲那里不适种菜,挡阳,太阴,没有收获!父亲吐一口从新疆带回来的呛人的莫合烟,爽朗的回应随淡蓝的烟雾散开:他将从这块地里收获饭碗大的辣椒和用斧头才能劈开的大南瓜,还有能甜掉牙的大西瓜!村人闻之大惊,皆思忖这个种田技术很烂的人,难不成在新疆这些年学会了种地?父亲种下了他新疆朋友寄来的辣椒南瓜西瓜等蔬果种子,还栽了些旱烟。村民们也常去看,见菜苗瓜秧都呈现出极好长势,便对父亲的务农有了新看法,父亲的同辈兄弟姐妹甚至在心底生出了几分佩服。但是,父亲的各种瓜和辣椒只是长苗,不见开花。到秋天,父亲在村民压抑许久的笑声中,从地里收回来两手寂寞和尴尬!</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新疆也热衷于种菜。</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我即将完小毕业时又去了新疆,并在我读初二时再次回来,把接我去了新疆。后来,我离开父亲,在天山下的一个市里讨到一个饭碗,且把已经退休的父亲接来,在离我三公里多远的地方安家。</p><p class="ql-block"> 从父亲第一次进入他的新家,我就读出了他面对门前的空地的想法,便请人打好围墙开好地。父亲很是高兴,又开始了他热爱但一直不得法的种菜。父亲尽管务农不在行,但他对农村农业的热爱却一直没有丝毫的减少。看电视,他只看央视七套农业节目和一套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一旦看到故乡一带有雨水了,便会急急忙忙致电他的弟妹,仔细叮嘱他们注意村前小河的涨水和屋后大山滑坡等。现在,父亲面对在一个城市里难得的园子和菜地,很是高兴,又开始了他热爱但一直没啥收成的种菜。</p><p class="ql-block"> 在新疆的土地上种新疆的菜,按理应该和他的邻居一样有吃不完的菜。事实是,园子里的杂草比菜长得好,每片残破的菜叶上总有几条幸福地蠕动着的菜青虫,也有白的黄的粉蝶满园翩翩飞舞,并常有各种鸟雀飞进飞出,倒也是满园春色!我多次建议他去邻居家学一下种菜,我说这是新疆,你种菜不能按照故乡的方法打兜眼,应该开挖排碱沟,将种苗点种在地垄上——这儿的水土盐碱大,兜眼易积水,造成土壤板结,影响植株根系发育……但父亲固执地按照故乡的方法,翻地平地打兜眼,将种子点在兜眼里,将菜苗栽在兜眼里!午后或者黄昏,尤其是月夜,父亲会取出二胡或笛,端杯酒,点支烟,坐地边梨树下或葡萄架下,面对从他手上蔓延到地里的绿,呡一口酒,吐一口烟后,拉一曲《听松》或吹一曲《春到湘江》。待旋律散尽,父亲就会数说故乡每个季节的山水变化和稼穑的长势情形。父亲说起这些,声音很柔很深远,似乎是说给我听,似乎是说给他自己听,又似乎是说给远方的故乡听,他的眸子里分明闪跃着湿润。到这时我才懂了,父亲在菜地的兜眼里点种的不是菜,是游子不可触碰的乡思!</p> <p class="ql-block"> 论到治家过活,父亲比不过我三叔。</p><p class="ql-block"> 一生不吃新鲜辣椒但钟爱白辣椒、辣椒面,每日三餐不能缺辣的三叔,是以因家庭出身读到初二而无奈辍学为标志成为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之一。眉清目秀、能言善写的三叔过日子精打细算,连干活做事出多少力都有讲究,比如他砍柴,讲究的是进山不挂破衣裤,他说衣裤比柴值钱;背柴回家路上即使摔倒也不至于将身体摔坏,他说身体比柴值钱;一口气把柴背回家不出汗,他说汗比柴值钱!而我父亲过日子,则是兜里有一分钱定当一块钱来使。关于这一点,和父亲一同去过公社赶集的三叔颇有感慨。</p><p class="ql-block"> 父亲第一次从新疆回乡,兜里也是有几文钱的。他带三叔去了当时还是公社所在地的渡头赶集,办完诸多杂事后,就去了公社饮食店。父亲一路邀约本村和邻村的熟人同去,到得店里见了面熟和有点面熟的,也真诚邀来坐一起,然后水浒好汉似的要来面、包子和油条和炒菜以及酒铺排上来,用他的热情把一桌的尴尬和窘促化解为一店的欢声笑语和直抒胸怀!</p><p class="ql-block"> 父亲这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做派,在我到了新疆和他一起生活以后,有了切身的体会。一九七四年,父亲带我来到他工作的煤矿读书。那时候,这里猪肉比较稀缺。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父亲带着我和我的还很小的弟弟们到草原和麦地打草养猪。一年后,猪可以杀了。但是,杀了猪后,父亲把他的工友和邻居请来连日筵宴,又给来不了赴宴的朋友送去肉。如此,一头肥猪很快就没了!父亲家七口人中,三口是煤矿工人的粮食定量指标,其余四个是学生口粮,便家有余粮。父亲便慷慨地将余量接济那些没有供应粮的合同工和临时工工友。加上我,父亲家共有四个正式工,每人每个冬天有四吨烤火煤,根本烧不完。当别人把多余的煤卖了变成钱,父亲则是把余煤送给烤火煤指标只有正式工一半的合同工和根本没有烤火煤指标的临时工工友。面对我的疑惑,父亲笑着问我:如果你在老家,忍心看着没有劳力上山砍菜的人家吃生米吗?说到柴这个字,得意和骄傲写满了父亲的脸颊。</p> <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一样像样的农活,唯砍柴让他在全村享誉第一至今无人超越。</p><p class="ql-block"> 三叔最佩服我父亲的砍柴,而砍柴是三叔的弱项!父亲的一捆柴,即便是条壮汉,也难以独立上肩背起,可供一般人家烧用三四天。面对父亲背回家的柴梱,奶奶会心疼地劝我父亲少背一些。父亲说我多背一些,弟弟他们就可以少背一些。与父亲巨型柴梱相反,三叔的柴和三叔的长相一样,清清秀秀甚至有的斯文像,一般的村妇都能轻松搬动,勉强可烧一天!</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砍柴,一般选在屋后的山上,站在山坡上既能看得清村前左右两条路上的来人,又能听得见村里的鸡鸣犬吠。我三叔砍柴不但要近,而且砍柴的地方还要干净,他不喜欢在荆棘和丛林中穿来钻去。我是村里有名的懒,平时连草都不愿拈一根的,这一特性决定了我喜欢跟三叔砍柴。他带我到了他认为满意的地方后,选一块树荫下平展的石头把自己放平,再用草帽盖脸遮阳,安静地在碧色山风中听着蝉鸣入梦。我自然是四处寻野花野果吃,或抓蜻蜓捉蝉掏鸟蛋。三叔醒了,看看太阳,已到了吃饭的高度,才语气懒散地说:进林子看看?有柴就拖几根回去,没有就算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砍柴,从来都是翻山越岭选择村里人很少去的山上,他说近处的柴就留给村里其他人吧。</p><p class="ql-block"> 村里有座名叫美女梳妆的山,离家有七八里远,尽是崎岖的山道,这里是父亲常去打柴的地方。二叔后来告诉我:整座美女梳妆山的柴都给你爹人砍了个净!</p><p class="ql-block"> 叔叔们和我都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打柴,直到有一天父亲带我们去了那里,并在山巅沿父亲手指的远方看去才明白,父亲不仅仅是在打柴,他是在寻找那条通向远方的路。</p><p class="ql-block"> 果然,父亲在遣返回乡后的第二年又出发了,并努力取得了正经出身。这个笨拙的农民,用他有力而不停歇的脚步,沿着他心中的路,终于抵达了属于他的远方,在改变了他自己命运同时,也改变了他的儿子的命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