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医院的走廊,空空荡荡。尘埃,似雨,与极浓烈的药水味漂波逐流,愈远愈长。几个护士匆匆走过,推着满是药剂的车,进入了爷爷的病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爷爷的病房,很暗。雪一般的床里陷着黑瘦的爷爷,周围坐满了人,其中就有我的父亲。所有人神情凝重,时间在这些人眼前彷徨,画面里移动的只有护士的身影。</p><p class="ql-block">“病人家属,让一下!打止痛药了!”一个护士从车上拿出药来,径直走向爷爷。针,打在爷爷的喉咙上;痛,在每个人心里。</p><p class="ql-block">“怎么样?”父亲紧握爷爷的手,把写字板递给他,爷爷则写下“无恙”二字,父亲长舒一口气,看着爷爷“无恙”的面孔,却仍是些许的不适宜。</p><p class="ql-block">爷爷的眼窝深陷进糙皮,喉咙上裹着纱布,还插着呼吸机。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他眼里有话却说不出。那是无神,那是无奈。</p><p class="ql-block">“家属在哪?”护士问,只有父亲应声。“病人已是喉癌晚期,现在割了声带也没效果了。伤口还在感染,他危在旦夕了。我建议--”护士支吾一下,说:“我建议你们放弃治疗吧,癌是不治之症,再治下去反而会增加他的痛苦。“我不同意!”</p><p class="ql-block">父亲怒发冲冠,气势仿佛要掀开整个医院。他的目光像针一样扎着护士,瞬间苍老了许多:“我们做这么多努力,就是为了救他呀!大夫,我们不放弃治疗,坚决不!”所有的人都赞同父亲,纷纷表态。爷爷抬手挥挥,示意父亲停下,又朝护士点点头。一片安静--</p><p class="ql-block">护士迟疑了一下,把手术费单递给父亲,说:“我提醒一下,如果坚持治疗,最多只能活九个月--”她又补上一句:“最痛苦的九个月。”父亲接过那沉甸甸的手术费单,心中仿佛有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p><p class="ql-block">爷爷惊异着,用责怪的眼神杀向父亲,父亲也坚决地望着爷爷。虽然爷爷丧失了语言功能,但他满脸都写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一场无声的争论。</p><p class="ql-block">爷爷吃力地拿起写字板,写下他写过的最长的文字:“我不想因为我的活着而增添你们的负担,让我快点死,快乐地死,好去那极乐之地。”父亲的眼晶莹着,流淌着,说:“那我们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换取与您相伴的光阴。我真想让您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在树荫下缓缓推行。九个月,这是儿与你最后的时光,大家不愿来不及道别。”</p><p class="ql-block">落日把余晖洒进病房,里面的人满面红光,只有父亲和爷爷知道夕阳的尽头是什么。</p><p class="ql-block">爷爷还是如期地走了。</p><p class="ql-block">六年后,我又和父亲谈起这件事。他平静地说:“儿啊,九个月的时间很短,而对我来说,能和家人陪伴的时间像金子一样。”我板着脸,说:“你好自私!”</p><p class="ql-block">父亲听了这话,蔫了。“正如鲁迅写的‘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的没有痛苦’,你却只考虑自己,给爷爷受了九个月的缓刑!”“我好自私。”父亲想想那触目惊心的九个月,爷爷一天天真是生不如死!</p><p class="ql-block">父亲的一头黪发,也添了些许白。父亲老了,真的老了。他后悔,他无奈,他也得告别呀!</p><p class="ql-block">“儿啊,我以后若也像你爷爷一样,你怎么办。”父亲似问非问。我认真地说:“自然是尊重您的意愿,让您享受自己的最后时光。”</p><p class="ql-block">父亲感激地望着我,夕阳也红得愈加耀眼,暮云叆叇起来,敲着我的窗。父亲哽咽,这个似曾相识的夕阳,让父亲不再神伤……</p><p class="ql-block">“不要等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父亲回头,“这一切都太短暂了,让人来不及告别……”</p><p class="ql-block">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p><p class="ql-block">这人世间,又有多少场生离死别用争论来告别。</p><p class="ql-block">那医院里争论的场景,我仍记忆犹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