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 万亚平

平平安安

母亲出生的地方——毛坦厂镇

凝视

万亚平

一

我有一笔不菲的财富，那便是我从小到大母亲一直不曾挪移的凝视。

近期，母亲身体大不如前。她已过鲐背之年，是一位94岁高龄的老人了。

我与大哥像往常一样，每周五都回去看望她，陪她聊天，带些她爱吃的，有时也陪她吃顿饭。母亲见我们回去，总是开心的样子，早早的从床上起来，洗梳整齐，气色俱佳，等儿子们到来。

母亲的记忆特别好，也爱讲些故事。见了我们，喜欢絮叨些她记忆深处的斗转星移和邻里家事，故事主角大多是刻印在她生命年轮里的时序流转，以及过往人生中的风雨故人。有些故事是她讲过许多遍的，自然也是我们听过许多遍的。母亲还是津津乐道，我们也从不厌烦。我们知道，母亲那些絮叨，是她生命叙事的一部分，母亲讲的大多是她对人世的认识和于后辈们有益的风景。母亲一生面临过太多的生活窘境，也经历过陡峭的生命逆转。这一切，都没压垮她，反而打造了她坚强的双肩、宽阔的胸怀、平凡而顽强的生命。父亲在世时甚至常对我们说：“你们对你们母亲一定要尊重，这个家是她一手操持过来的。”是的，对母亲，我们几个孩子都有发自肺腑的爱和敬。

这几次回来看望母亲，她已有些活动不便。弟弟给她买了轮椅和用于取暖的火盆。母亲的失聪也加重了，说话要凑到她耳根方能听到。母亲侃侃而谈的故事讲得少了，喜欢用手势比划故事细节的动作几乎不再看到。只是偶而我们在重复她讲过的故事时，她插话打断我们：“唉，这地方讲错了，那是刘嫂子家的事，不是鲁嫂子家里的事！”母亲每每这样纠正我们，我们便开心大笑。笑声中母亲精神有了些提振。我们也乘机谐趣道：“妈妈的脑沟回纹理清晰啊！”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母亲笑得尤其开心。有几次，笑完后，母亲便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久久不肯挪移。那凝视的目光一如我曾无数次享受过的母亲的爱抚、期望、教诲和慈祥，飘洒在我的身上，让我在这咋暖还寒的早春沐浴着温暖和幸福。

母亲的凝视是我一生的财富

母亲在iPad上看我写她的文章

二

童年时，母亲的凝视是爱抚。

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是我才四五岁，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这时全家仅靠母亲一人的收入维持，生活极度清苦。母亲在食品厂当会计，下班时常从厂里买点食品加工剩下的废料——糟糠、豆渣、地角山芋等回来。兄弟几个早早的等在门口，望着妈妈下班回来。几个兄弟常一轰而上，把妈妈手上拎的篮子里的东西吃个精光。有几次，母亲篮子里除了有常带回来的糟糠、豆渣外，也偶尔买点成品的糕点带回来。如遇这种场景，母亲总是对两位哥哥说：“糕点给小三子吃，他小。”然后凝视着我，爱抚的目光洒落在我的脸上，长久不肯挪移，直到看着我把糕点吃完。 成年后，随着年龄增大，母亲的话语，母亲对年幼的我的爱的凝视，我不仅没有忘却，反而愈发清晰和深刻了。母亲那时的凝视成了我生命里第一次母爱的永恒定格。如今，在渐渐变老的母亲身边，面对着母亲满含深爱的凝视，我百感交集，想找到已跨越了六十年的母亲凝视之间的联系。 母亲看我们长大，我们看着母亲变老。时光前行，容颜老去，曾经的母亲，已来到曾祖的辈阶；曾经的幼子“小三子”，也已然成为爷爷，正敲着古稀之门。一切都在变，唯不变的是三春里的阳光，还有母亲对孩子的爱，以及母亲那深含爱抚的凝视。

多少年后读报，看到一幅《国家地理杂志》获奖摄影作品《本能的爱——母性》，反映的是一头雌鹿为保护它的一只幼鹿，毅然地挡在鳄鱼面前。雌鹿那凝视着孩子逃出危境奔向生天的坚定而深情的目光，划过时空，跨过生死。这幅照片也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大脑，多少年来都泊在脑海深处，与小时候母亲那爱怜的凝视重叠，让我感动不已，不能忘却。而这竟也让我与母亲的凝视建立了某些联系。母性的光辉虽属本能，但她超越种类，是我们这个星球上天底下最执着无私的爱。

陆游诗云：“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儿时的我，生活虽然苦涩，但有母亲的呵护，有母亲满含深情的目光所投射的爱抚，我的儿时是幸福而甜蜜的。如雨果所言：“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睡在里面怎能不甜！”是的，我的儿时不仅“有味”，而且味道还很“甜”很“甜”。

母亲的凝视是三月里的春晖。

母亲90岁时留影

三

青年时，母亲的凝视是期望。

恢复高考后不久，我从农村回城复习。

一天，母亲下班回来对我说：“三子，给你报了一个补习班，老师都是中学里的好老师。”说完把上课证递给我，并补充道：“五个月课，20块。”然后把她深爱而充满期待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原本准备在家自己复习，没有上补习班的打算。我知道，三中全会后，父母和我们一家人精神上舒展了许多，但经济上仍十分拮据，几个儿子都到了婚娶成家的口子。那时候基本上是父母关饷后家中开支只能维持半个月，下半月则靠向亲戚朋友借钱度日。20块的报名费，是我们家小半月的生活费。想到此我对母亲说：“我还是自己在家复习，把补习班退掉吧？”母亲立刻严肃起来：“三子，你不要心疼这20块报名费，去补习班上比在家强。过日子的钱总能借到，这许多年不都过来了吗！”说完母亲那眼窝略凹，但却有神而坚定的目光长久地停在我的脸上，凝视着我，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乎也看透了我的未来，让你无法躲避，无法拒绝来自母亲内心深处强烈的执着和爱。

后来经过补习班的糸统复习，参加高考，走进大学。再后来，我的人生发生了颠覆，生命旅途扬帆起航，人生的路上铺满阳光。而这一切都是在参加高考补习班前从不敢想，也从未梦过的事。现在看来，我能有踏实而丰富的人生，高考补习班是最初开始的地方，母亲让我去上补习班的反复叮嘱便是我的世界里最美丽的声音，而母亲大手笔的豪掷20元补课费，更是全家那时最大的开支。我深知，这一切都源于母亲対孩子的深爱，是母亲那凝视的目光开启了属于我的黎明。

母亲的凝视点亮了我在暗夜里的人生。

　　壬寅虎年初一母亲与我、孙女、重重合影

四

中年时，母亲的凝视是教诲。

我工作后没几年，母亲便退休了。可母亲并没有歇脚，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仍在家里家外忙碌着。时光机也没有停下脚步，母亲渐显老态，眼睛老花，头发花白，气力也不如从前。但对孩子们的关心丝毫不减，对我们的爱仍是满满的盈于心间，流淌在笑容堆起的皱纹里。

不几年，我走上管理岗位，工作再忙，也常抽时间回家看望父母。每逢回家，母亲就要与我叨絮她从电视里看到的一些新闻，内容大多是某某官员贪腐出事了，抓起来了，关进去了。说完还把她平日读报剪下的这类文章送给我，叮嘱道：“这都是你的镜子，小三子，你要注意呵，千万不要走电视报纸上这些人的路！”每闻此言，我总是平静地回复母亲：“不会的，不会的。”我言语间风轻云淡，心里却波翻涛滚。我感激母亲对我的深爱，我从小至大，她从大到老，这样的爱护和关注没有丝毫改变，这是伟大母爱的另一种表达，我理解，我接受，我谨慎。

母亲带着我们参加中秋家宴

童话大王郑渊洁说过：“妈妈的含义是影响。”这句话简单直白，但却穿透一切对妈妈的赞美歌唱，直达人类母爱的本质，让太多加在妈妈身上的光环褪色。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影响着我们，从小到大，从大到老，大爱无声，行胜于言。

母亲一生与钱物打交道，先是食品厂会计，后是粮店会计，每年的钱款流水成千上万，发货的米面成千上万，母亲做到秋毫无犯，粒米不沾，是那个时代领导同事们公认的“清白人”。对此，母亲有她近似于格言的话常对我们讲，如“穷不掉志，富不欺人”，又如“不是你的东西，再好也不要看一眼”。小时候母亲用行为讲，长大后母亲用例子讲，作为孩子的我们，永远铭记于心。在个人运途上，母亲更是以敦敦身教影响着我们。母亲1958年从省粮食厅来马工作，先食品厂会计，后任粮店主任，在粮店主任位置上前后干了二十多年，直至退休。来马工作时是国家干部身份，退休时遇改革，粮店秒变成企业，成为退休工人。对此，母亲既通达也淡然。母亲说：“我这一生不容易，国家也不容易，要互相体谅。现在还有退休金，虽然少，但也管饱，很满足了”。

无独有偶，俞敏洪也说“妈妈是对孩子影响最大的教师”。母亲对我们的影响是巨大和终生的。当我们想为母亲鸣不平，甚至抱怨时，很快，想法刚萌生就被母亲那凝视的目光浇灭了。当我们个人在路途中生些想法甚至欲望时，很快，看看母亲清白的一生，想到母亲不辞劳劬对我们付出的深爱，还有那不曾挪移过的凝视目光，想法和欲望也都攸然溜走了。如此，长期从事德育工作的我，竟也萌生出了有关德育工作的执着，信奉“徳育是关系和影响”，“徳育是在家庭发生、发展和完成的”。判断不一定专业，但确是母亲一辈子言传身教的写实。某种意义上说，我之如我，完全可见母亲的身影，我就是母亲的作品。母亲不仅给了我们容颜，而且还定义了我们的灵魂。母亲对我的凝视，宛如画师在品咂作品，又似雕塑家在揣摩取舍。一路过来，我便成了母亲的模样。

母亲的凝视是不言之教，高过山深过海。

孙女一家向母亲敬酒祝健身长寿

五

老年时，母亲的凝视是慈祥。

电视剧《人世间》中有句台词：“有母亲的地方就有家。”家是我们真实的来路，家是我们温暖的归途，家是我们避风的港湾，家是我们羁旅的驿站，家还是我们掸落尘埃的梭罗木屋。而撑起家的柱础，打造家的模样的便是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老舍说：“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斯言至真至确。岁晚暮深的我曾无数次地体味过这句话，越体味，越感动，越温馨，越踏实。我们儿辈、孙辈和重辈现在都时不时地回去看望母亲，去追寻和尽享内心那份安定。至于我，还有从小到大母亲一直没有挪移过的凝视目光，和那目光里的爱抚、期望、教诲和慈祥，我的心里便是十二分的安定了。

我愿永远沐浴在母亲那凝视的慈祥目光里。即便我们都不愿提及的某个日子降临，母亲凝视的目光仍将照着我前行。因为母亲的凝视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2022.3.5）

重孙子与母亲亲热

重孙女与母亲亲热

母亲退休时的照片

　　【注：写过母亲的文章还有《淡味浓香到永远》《牵挂》《中秋家宴1·2》《母亲节语丝》等，可进入本人美篇专栏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