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平/尖山惆怅

老酸枣树

尖山惆怅

成平

01

“孤峰耸秀，峭拔凌空。其巅仅容数弓……俯视盘亭诸嶂，如海中岛屿，半隐烟波；如天外浮屠，高撑云汉。”同治版《阳城县志》，简笔华章，勾勒出距离阳城县城约八十里，横河小尖山的地貌，以及其源远流长的道教和佛教文化。

亦真亦幻，亦仙亦凡。小尖山地势险峻，晴日攀顶望远，黄河之水天边滔滔，一线波浪隐约云雾。庙内殿阁凌空，高矗云霄。金顶璎珞，辉光熠熠。主殿玄武大殿，也称祖师殿，分上下两层。上层千佛阁，供奉千尊佛像。下层为宽阔平院，南北两侧黑虎殿、牛王殿、灵官殿、春秋阁，诸神殿错落有序，各具风格。

玄武大帝，相传上可接天通斗宿，下司生灵之祸福寿夭。小尖山名驰域外，三省数县，朝山进香和祭拜祖师爷的民众纷至沓来。近年，每至农历二月二日小尖山庙会，方圆十数里人声鼎沸，各色车辆洋洋排列，首尾不能相顾。青石台阶依山就势，步步高升，通往庙宇，高香黄表堆积如山，塞路雍道。信众扶老携幼，盛况空前。

“二月二，龙抬头。”香火弥漫叠翠山峦，缭绕千岩万壑，漂游釜底村墟。香客芸芸，神坛前默念心愿诉求，请神力赐予护佑；农历三月初三，玄武大帝诞辰日，梵音慈悯，钟磬庄肃,小尖山举行法会与撞钟仪式，祈祷盛世平安。时值初春，山桃、山杏、连翘、紫荆、野刺梅，层层叠叠，应时绽放。祈福之余，顺道踏青赏花，听鼓书尝神汤，亦为人间乐事。

境逼诸天上界幽，

空山猿鹤梦同游。

金银台拥神仙气，

钟鼓堂深啸傲秋。

对月远公凉洗钵，

散怀陶令醉浮瓯。

高吟今夜千峰顶，

胜在层城十二楼。

这首古诗，精炼概括了人间仙境小尖山。

02

二十余年前，与“惆怅客”“栀子”等人，同游小尖山。

初入尖山，艳阳高照，暑气氤氲，松鼠野兔欢欣跳窜，鸟雀鸣禽振羽啾啾。溪涧乱藤缠络，荒蔓湮径，路极难行。舒目远望，黛色林海无边无涯，原始山岳风貌，为探幽之旅平添乐趣。

路旁巨石如青牛横卧，日正耀耀，清风漫漫。攀石登高，发飞扬而裙动摆，笑颜灿烂若当阳。青春如此，而不知世间愁苦。

继行至庙宇脚下，颓石败梯倾斜，旧土新灰满布。庙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无僧。四周崖悬闲花，顾影自怜。杂枝旁逸斜出，葱葱撩霭。疾风狂敲垣壁，回音渺茫；墙生苔藓，夏虫哝哝；高阁殿堂，尊尊神塑蜘蛛网经纬密织。诸仙尘蒙面，目如炬，威严未减纤毫，拜者犹觉震撼。视宇外长空，苍鹰无惧，掠风破云，展翅滑翔。

千峰顶西北角，人工开凿八角井一眼，井沿残破。躬身细窥，一股水气凉爽，几许波纹轻漾。白云追逐游弋，自蓝天落入井水。据说井深八米，井底裂隙，汩汩清泉流淌。香火鼎盛时期，僧众香客所需水源，均由此井内汲取。海拔约一千七百米高山之巅，神井常年积水一米深浅，取之不竭。

脚步蹑蹑，乘风穿越参差殿阁。千佛顶西南沿窄梯下行，过短甬道，出拱形门，至两余步宽窄平台处，忽然杳无遮拦，天开地阔。苍茫群山，仿若万马烈日下奔腾。云蒙、析城、鳌北、历山，百里山峦跌宕连绵。山脉起伏，阴阳昏晓明灭。山风肃然，人若树叶，壁立狭窄平台，聚精脚底安危，绝不敢顾左右而言他。五十四阶青石直梯，探天垂地，四面空悬，连接平台与小南顶。民间巧匠之杰作，真乃鬼斧神工。

“惆怅客”鼎立高台，对景兴酣，眺望旷远崇山，似胸怀丘壑。生命里的好时光，留存于这座庙宇某处角落，明亮而温暖。漂泊旅途的酸楚和伤痛得到慰藉，紧紧包裹着蒙尘的灵魂，被清风涤荡。所有忿忿，踏入故土那一刻，烟消云散。生养之地，是母亲的襁褓，宽厚的襟怀，永远接纳孩子的不完美，宽容他们的不成熟。回乡，即是一次心灵的疗愈过程。

“栀子”与我，腿脚酸软，热汗淋淋，情绪依旧盎然。手脚并用爬下直梯，跨越石拱桥，进入小南顶。此神奇庙宇，孤悬几十平米峰顶，环视皆深渊。庙内主殿为药王殿，陪殿供奉菩萨殿和高媒娘娘殿。

小南顶转而回首，涉险要羊肠小道，至谷子洞、接腰洞拜谒。谷子洞开闸流谷子，以资筑庙工匠之米粮。仙驱牛羊，夜半驮运砖木砂石建材，神力协助，修筑琼楼庙宇的故事，广为流传。

03

“惆怅客”的儿时伙伴，偶尔感怀童年旧事：“小时候我们成天跑在尖山的庙里玩耍。有一次，‘惆怅客’回来高烧不退，他妈妈挨家找到我们，责怪不应该带着她儿子去庙里，拿木棍敲打老爷塑像。老爷怪罪惩罚，让孩子生病”。过往历历，世事难料，闻者皆面露戚色。

家居小尖山周边，与神仙相交集，难忘的记忆可不止一两件，人生各有悲欢，隐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无所适从之际，怀揣心事，虔敬进山，匍匐神祗面前，讨教神谕，为求指点迷津。守得云开见日，生活顺遂，或钱帛粮米供奉，或烹猪宰羊献牲。小尖山还愿的香客，通年络绎不绝，香火繁盛，更比从前。

与长辈共游尖山，已是沧桑变化许多年后的初夏时节。阳光洒落林径，空山踽踽，松节油和草木的清香环绕行人。沿途黑松林、青梗木、山杨、栎树，以及种类繁多的灌木丛，层次明暗，疏密晕染，阴影互渗，覆盖一座座山头犹如彩绘。山麻、金雀儿、喜鹊、雉鸡、布谷、啄木鸟……声声鸣叫，或悠扬似长笛，嘹亮而圆润，或短促如口哨，俏皮且滑稽。

小尖山独产灌木“六道木”，是先人做筷子的原料。昔日的普通家户，人们端着阳城本地出产的陶瓷海碗，手握“六道木”筷子，灵巧地挑拌着那一碗碗饸饹面、手擀面，浇灌在面条上的酸菜豆腐豆芽卤，未曾入口，先诱人流涎。日暮辛勤劳作，化作心满意足的饱嗝儿；访客忽至，“六道木”在主妇指尖跳舞，油圪垛圆滚滚，油糕热腾腾，待客的美食浴油出锅，酥脆香甜。山里人家的质朴厚道，留溢唇齿，盘桓心间。日月轮转，四季更迭，亲友往来，儿孙绕膝……山河滚烫，不及烟火人间滚烫。简约平淡，收纳着尘世最朴素的美好。

几位老人谈兴正浓。爷爷说：“我最信小尖山送子娘娘的灵验。两位熟人的孩子，结婚多年没有生育，一家人病急乱投医。医院的，迷信的，跑了很多地方，花钱受罪不少，就是怀不上娃。我告诉他来小尖山拜拜送子娘娘，他们头年来，二年生。另一个在小南顶娘娘殿烧香许愿，得了孙子，逢人夸赞送子娘娘有求必应的功德。”

“烧香祈福的人都很下劲，年年二月二，风雨无阻，不敢耽误。”另一位长者说。

求学、求子、求财、求官，消灾、求寿、求平安……小尖山庙宇，相关的谲异谈资，坊间数不胜数。

04

小尖山永远是那座山，年年拜谒的却未必永远是那个人。

小尖山千佛阁西南角向下，短甬道走廊东面墙壁上的圆形孔洞，以及从孔洞瞭望，目所能及的奇幻云海、万顷森林。先人匠心独运，将庙宇的建筑美学、宗教内涵、观景角度，亦或建设者的个人喜好，糅合在设计中，定然有其寄寓和说辞，后人不得而知。

月夜宿眠尖山，登顶望远，山高月小，手可摘星。知己一二，低语对酌，恐惊天人。出世之雅静清幽，自有神仙般逍遥意境；耀日瞳瞳，登临尖山，千峰竞秀，万巅峥嵘，清风晓出，四面晴岚。大自然是如此气势磅礴，韵致卓然。浅薄的喧嚷，无聊的纠结，在山的怀抱荡然消弭。“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云归风过，山外有山。斯人自识渺小，知足常乐，顿感胸襟磊落，吐纳畅快。

倘若烟雨蒙蒙，访圣游山，心随境迁。彼时雾罩云笼，青山座座，湿冷重重。凡尘俗务如蛛网缠络，愁肠再结，禁不住一遍遍追问那道永恒命题：我是谁？从何而来？归途何处？

长眠故人，离乡游子，盘扎在故园的根脉，连同它们茂盛或枯萎的枝叶，早已与这片土地紧密融合，不能忘却，更无法挪移。

暮春疾雨，敲打无言钟磬；飞檐风铃，雨雾中浅唱低吟。“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凄然忧伤的叹息，又一次在耳边回旋。温热的眼泪，冰凉的雨水，满荷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滴落心田。

喧嚣过后，群峰怀抱的尖山，重归沉寂。孤独香客，在灵魂驿站且停追寻脚步，稍事休憩，收拾行囊，沿来时山路，默默转身。

背影远去，人烟日渐稀少的乡村，抛在身后。但愿一年一度，几番短暂的熙攘熙然落幕，小尖山，这座威严而辉煌的千年庙宇，依然能够背负人们刻骨的思念，和无法释怀的悠悠离愁。

作者简介：成平，网名老酸枣树，著有40余万字文集《风过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