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写诗的技术，第十八篇.二

聂瑞海

1、前言

我在前文说过，写这些文字的目的主要是指导自己写诗。或者说当你写诗有一些思考，想有个人交流印证的时候，这些文字是一种陪伴。有了这样一个清晰、实用的目标，就可以避免陷入空泛地论述。不用为了立论而围绕一个寡淡如水的概念绕来绕去。每当把一个问题谈的太开，好像要失去控制时，只要一回归“写诗”这个具体事件，我们就可以马上知道了该如何取舍。

这是我向《战争论》作者克劳塞维茨的致敬：

“科学的概念不仅仅或者不是主要存在于系统和成熟的学科之中，这在今天已经无须争论了。表面上看，读者在本书中是根本找不到体系的。这里没有成熟的学科，只有一些素材。

本书的科学形式表现在致力于研究战争现象的实质，指出它们与构成它们的那些事物的本性之间的联系。作者在本书中从不回避得出富于哲理的结论，但是当它们犹如一丝细线，不足以引出和说明问题时，作者宁愿扯断它们，而采用实际经验中相应的现象来说明问题。”

——引自《战争论.作者前言》

如果你喜欢这段文字的思考，可以去读读原文。

我从大学读到研究生。中国的学者普遍喜欢写大而全的书，哪怕给很多宏大的概念下一个百家争鸣的空泛定义（这种事情）毫无意义，但是这些“天使”还是愿意拥挤地站立在针尖上。一根针的针尖可以站下多少天使？我想可能是整个中国学术界。

另一方面有人说：诗歌里不应该有技术。

因此我不得不一面向着沉闷的学院派丢出的炮火，一面再给不学无术的草根来点教育。

因为诗歌就是这样一种文学形式，她不可能诞生于学院，但她也必须超脱庸俗的羁绊。她来自江湖，但她必须具备高贵的气质。一个满脑子装着迂腐概念的学究令人不齿，一个头顶枯草叶的赤脚草莽，同样让诗歌的读者寒心。在这个世界上，不偏不倚地走在中庸的道路上，是最简单的道理，但却最难。

2、诗人应重新安立的

不阅读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不可避免地走向灰暗。

一个人依赖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思考，是不可能看见一个广阔天地的。灵感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有限的。当天然的灵感枯竭，创作者的内心世界又不够广阔，就不可避免地走向灰暗。以上观点并不是一个演绎推理的结论，而是观察所得。但是这一点请重视，因为只要这是一个事实，背后对应的就是鲜活的人。一个忧愤的人，会感染另一个忧愤的人。唐诗中的所有情感和场景单元对于后世都没有不利影响，除了忧愤。有人会以为忧愤是诗人的天命，但不是。诗人是在本应忧愤的场景中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然后和他们和解。诗人要向这个世界展现一个此前没有人见过的美丽世界。在那里，众生平静而喜悦。那是宗教所丢失的，而诗人重新为人类安立。

“诗人从跃动、喧嚣不已的现实中唤出幻境和梦。”——海德格尔

不论我说了什么，我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埋怨，而是指导我们，改变自己。批判毫无用处，除非我们自己从批判中学会规避。

（这段结束时，我们在熊逸老师的基础上做点修改，其实唐诗中的“忧愤”情绪是“忧而不愤”。）

3、简约美对华丽美的革命

诗歌是一种灵动的艺术形式，美更是一种不断变化的存在。有时候还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比如，唐以前，华丽的骈文是文人写文章的主要方式。但是长期浸润在过度华丽的美中会引起厌烦和对于实用性的反思，所以唐朝的古文运动开始兴起。

古文运动，也可以看做是简约美对于华丽美的一次革命。同样的道理，现代性的美学革命，一定程度上也是简约美对华丽美的革命。

人类对于美的探索，似乎遵循着从简约走向华丽，再从华丽回归简单，这样钟摆式的往复运动。

面对难以欣赏的西方古典音乐曾经有人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只要有一把木吉他、一个安静的地方，和一副不赖的歌喉就够了（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有西方古典音乐这种严肃音乐的存在？

一本叫做《是什么让我们难以领略音乐的艺术》的书中，作者给出了他的答案。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我要给出的是我的思考。任何与美相关的事物，在一个封闭系统内，都不可避免地会走向华丽。这是因为美的生产者和美的消费者都是不变的，美的生产系统（或者说文化环境）也是不变的，那么美的生产者为了做出产品的差异化，就只好将细节做得越来越好，从而让美向着华丽发展。用我们今天的话说，这是内卷导致的。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向着华丽发展，这不是一个错误，而是一种需求。我们也为它赋予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工匠精神。在这个系统中的消费者，经历了这个系统内的美从简约走向华丽的改变过程，后来的人又接受过对于这个改变过程的教育，他或者她就能理解和欣赏这种华丽美。所以西方那些宫廷中的贵族或者宗教场合里的信众就能够理解西方古典音乐，那些受过西方古典音乐教育的后人，也能够理解。而没有经历过这个过程或者教育的人就无法理解。在我们中国的文化环境中，也有很多这样的文化产品，比如京剧。京剧中的一颦一笑、一个脸谱、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道具以及道具的运用，都有对应的意义，当时的观众和今天的发烧友都能欣赏，而其他人就不行。

但是当文化开始剧烈交流，原有的系统稳定性被打破，封闭的文化系统走向了开放，原有的美的消费者有了其他选项，原有的美的生产者，也有了新的就业选项，文化中就出现了多样性的美的产品。这时候简约美就会回归。因为剧烈的文化交流中，美的供给选项变多了，美不再是在同一赛道内竞争，而是赛道与赛道之间竞争。这时候谁能够提供更符合人性的美的产品，可以让消费者不用深度学习就能够理解和欣赏，谁就能胜出。所以流行音乐相比各种文化体系下原有的音乐，有了更为广泛的市场；西装战胜了各个国家的民族服饰，因为很多民族服饰，没有他人的帮忙，主人自己穿都穿不上，更别提欣赏了。

21世纪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一方面文化的多样性，多到令人咋舌，一方面每个单一的文化内的产品供给也多不胜数。

这对所有文化产品的供应者都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要求：表面要简约，内核要华丽。

新的时代的工匠精神，不止要能够耐心钻研技术，还必须懂得“人因工程”。简单来说就是设计得特别符合人性。苹果手机就是对这个概念最好的诠释。外表简约到只有一个按键，但是只要你探索和开发，就有无尽的惊喜。

在我们这个时代，简约美正在疯狂革新事物的表面，而华丽美则在疯狂占领事物的内核。

在学习能力上，已经落后了不知道多少个段位的诗人群体，凭什么和那些电影导演、视频博主、流行音乐等等文化作品的创作者争眼球。

要改变这种局面，当然只有通过全方位立体化的学习来丰富自己，站立在趋势的浪头但是内心平静地感知这个时代的痛点，寻找人性对于美的最简单的理解路径来布置文字，用最丰盈、多元的世界观营造诗歌的内核。即使做好这一切，还要有一颗甘于平静和寂寞的心。佛教有一句话：先以利导入，后令入佛智。今天的诗，要先以简约美留住读者，再用诗人华丽的内心世界送读者进入一个可以带来内心的平静和喜悦的境界。

因此，从篇幅上说，作品不够丰厚是做不到的；从简约美说，作品不能直击人心是做不到的；从诗歌的内核来说，诗人本身不够博学，作品的层次不够是做不到的。

所以今天，既是简约美对华丽美的一场外形革命，也是华丽美对简约美的一次内核洗礼。

4、罗列诗歌中现代性

以上内容可能又陷入到了空泛的论断。好在上一篇结束的时候，我们说过下次要罗列一下诗歌中的现代性。但是实际上这句话可能有点语病。不过也只有这样说，才能说明我在这篇想要做的工作。诗歌中的美，我们已经罗列过了。如果再罗列现代性中的美，那就重复了。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对应熊逸老师说的唐诗的十一个情绪与场景单元，我们罗列一些现代诗的“情绪和场景单元”。

通过这样的罗列，在诗歌创作的时候，我们可以看看这首诗落在哪个情绪或者场景单元里比较合适。当然，诗歌创作的过程，也没有必要这么理性，大多数时候，都是凭感性创作的。但是在打磨的时候，诗人的手头就需要有一些工具。这些罗列不是为了成为教科书，让你照猫画虎，而是为了成为你的一些辅佐思路，必要的时候，为你拓宽思维的海面。创作的时候，你是你自己的君王，一切权威都无权干涉。但是你在日常的自我训练中，也要像一个负责任的君王。否则你作品帝国将经不起任何质疑。

（1）孤独

关于孤独的名著太多太多了。

可以说这是人类要面临的永恒的宏大主题，永远不会过时。

从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到叔本华《一切在孤独里成全》，再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孤独”这个情绪单元里充斥世界上最伟大头脑，因为越是伟大的灵魂，越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孤独。

名诗援引：《海子的诗》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风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昌平的孤独》

是的，孤独不可言说。（作者按）

美篇优秀诗作援引：沐可的诗

此刻 他挂在岁月的杯沿

必然是孤独的

他脱离了定向的群体

既不是答案 也不是问题

茫然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存在

详见链接：网页链接

——《一滴水的孤独之旅》作者：沐可

下面再为大家节选一小段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飘荡 在丘陵和山谷之上

这时 我看见云朵下

金色的水仙花在迎着春天绽放

湖水边，树荫下

微风轻拂她们舞动的身影

——实在找不到好的翻译版本，自己翻译了一小段。第一次翻译诗歌，希望看得过去。（作者按）

原文如下：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

That floats on high o'er vales and hills,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A host of golden daffodils;

Beside the lake, beneath the trees,

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

孤独这个主题虽然伟大而恒久，但是切记过度滥用。要么做最深刻的思考，要么做最灵动的点化。（作者按）

“诗是一切知识的开始和终结，它同人心一样不朽”——华兹华斯.英国桂冠诗人，英语诗歌理论奠基人。

2、关于时间的思考

生命能够存在是因为有时间与空间可以依托。无论任何形态的世界观，对于时间的思考都是不可回避的问题。当然，有一些思想认为时间是一种主观感受，或者说时间就是运动，但是怎么认定时间，时间这个概念都是不可回避。过去一百年，汉语诗歌关于时间的哲学性思考的作品比较少。这个领域给后来者留下了广阔的书写天地。我在美篇见过很多人以时间做主题或者诗歌背景，但是绝大多数都有待提高。我们先援引一首名诗：

《时间》林徽因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这首诗中的那句“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是对时间这个硬概念的一句诗意描写，这样的描写正是我想告诉大家的。在诗歌中，直接做关于时间这个硬概念的定格、拉长、缩短、跃进、回穿等等，都会是妙用。包括但不限于以上罗列。再为大家展示一首。

美篇优秀诗歌援引：

云迹的诗——《时间》

一、

【把时间关上】

用一秒钟

把时间的门关上

雨水停在空中

夜风挂在树叶间

夜猫的瞳孔

定格在幽魅的漩涡

石头

发着幽暗的光

天空和大地

在想像的远方相接

梦想与秘密

纠缠成绿色枝丫

划开仅剩的火柴

点燃会流泪的烛

把影子贴在墙上

详见链接：网页链接

这首诗中运用的就是上文说的定格。

由于现实中的时间体验，是单向流动的。于是在诗歌中，关于时间的思考，就有很多可以发挥的空间。时间这个概念运用好了，诗歌里就可以营造一个神奇的世界。这是诗歌文字可以抗衡影视等其他作品的领域。对于时间这个概念，作为主题也好，作为诗歌背景也好，都是可以的。

关于时间的名著也非常多，最耳熟能详的就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霍金的《时间简史》。当然这两本书，都不止讲了时间。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去做一些阅读，如果能够了解一些哲学家、科学家、思想家关于时间的思考与研究。在运用到这个概念的时候才有底气。

下一篇，我将继续为大家罗列“生命的痛苦”、“存在主义”、“与死亡作战”、“人性中的情感”、“平静的内心”、“漫无目的的遐思”、“面对造物Z HU”、“诗歌的灵性”等等，甚至还有一些是我今天还没有想到或者想清楚怎么为它命名的情绪和场景单元。

后记：

一开始为这些文字命名《诗学》，一半是致敬（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一半是玩笑的心理。在写作这些文字的过程当中，我曾经多次反问过：自己和这些文字能否配得上这个名字，所以又加上了一个副标题《写诗的技术》。

但是写完这一篇关于“诗歌中现代性的罗列”以后，我想，除了真诚的态度、知行合一的作风以外，这些文字已经开始迸发出思想的火花。《诗学》这个名字一定是实至名归的。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写作（也许是因为我脸皮比较厚），但是到今天为止，所有阅读过这些文字的人，是您用宝贵的阅读，给了我莫大的支持和安慰。

感谢您成为第一批读者。正是您的阅读，成为我对于这些文字精益求精的动力。某种意义上，是当下的读者成就了这些文字。在这个充满傲慢式阅读或者弃疗式不阅读作风的时代，硬着头皮读默默无闻的枯燥文字，是多么宝贵的修养。

希望这些文字，能够兑现我的承诺——写干净的诗（和理论文字），无愧时代。

再次，感谢阅读！

作者：现代诗研究苑

聂瑞海

2022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