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武松和变态的武松——兼论《金瓶梅》中武松、武大郎、潘金莲形像之嬗变

逆流而上

<p class="ql-block"> 续海亮</p><p class="ql-block"> 武松在成为打虎英雄之前,名气不响,虽有一身超强武艺,却无用武之地。郁郁不得志,只好酗酒,喝醉了打人。武大对此颇有怨言,曾指责他:“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p><p class="ql-block"> 可见那时武松只是个惹事生非的愣头青,有次竟一拳把什么“本处机密”打昏过去。他以为死了,吓得撩腿就跑。逃到柴进庄上,被柴进收留。自恃有丹书铁券的柴进当然不怕犯窝藏罪,但武松还是喝酒,喝醉了打人,打得下人们都去找柴进告状。柴进见武松是这副讨人嫌的德行,便疏慢了他,以致于天气开始寒冷也不给他屋里生火,他染患疟疾,冷得不行,只好撮一锨薪火在走廊里烤火取暖……</p><p class="ql-block"> 这时武松已在柴进庄上躲藏了一年多,他打听得那个“机密”并没死掉,没啥事了,疟疾一好他就动身回去找哥哥武大。路过景阳冈时不听劝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果不其然遇到了老虎。老虎扑来,他倒是随身携带着一根“哨棒”,但慌乱中却打到树杆上打折了,只好借着那“三碗不过冈”的酒劲儿摁住老虎的头(不知这得有多大劲儿才摁得住,且不说人的体重足不足以压制虎头的爆发力),先是用脚乱踢,后又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几十拳打死了老虎,从而成为打虎英雄,也让他有了在江湖上招摇的资本:充军坐牢要挨“杀威棒”时,他很硬气地说“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血浅鸳鸯楼后也要醮着仇人的血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p><p class="ql-block"> 武松的英雄形象靠打虎奠定,深入人心,以至于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为了剿匪孤身一人深入虎穴时,还有一段“打虎上山”的表演,以增加他大无畏的英雄色彩。</p><p class="ql-block"> 傻大哥李逵也打死过老虎,而且还不止一只,却没成为打虎英雄,为什么呢?关键在于他不是赤手空拳打的。那么问题来了:以老虎凶猛的攻击性、敏捷的灵活度、强大的掌击力和咬合力,一个人能不能赤手空拳打死它呢?这事儿真不能细究。或者说武松打死的是一只老弱病残的老虎,就像杰克•伦敦笔下热爱生命的淘金者穿越杳无人烟的荒原时咬死的那只病狼一样。但他所打之虎却分明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只见发起一阵狂风。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 后来猎户们也说这是“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谁敢向前!”这无疑是一只吃人的猛虎,一个人怎么可能用拳头打死它呢?《水浒传》中类似武松打虎这样夸张到失真的描写还有鲁智深倒拨垂扬柳,那得有多大的起重力呀,即使有这神力,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人体的骨骼能否承受得住?不骨折才怪!</p><p class="ql-block"> 这种神化英雄的写法是《水浒传》乃至《三国演义》里的惯用手法,那时小说里的英雄豪杰大都有一种超现实的本领。</p><p class="ql-block"> 且说武松打死了老虎,那时老虎还不属于国家保护动物,算是为当地除了虎患。一不留神成为了英雄,被县令赏识,一句话便让他进入编制,直接当了县里的步兵都头。</p><p class="ql-block"> 武松新官上任,更得喝酒,“连连吃了三五日酒”后才罢休。一天上街闲逛,不期然偶遇了他正要找的哥哥——在街上叫卖炊饼的武大郎。</p><p class="ql-block"> 同是一母所生,这哥俩却长得天差地别。而偏偏高大威猛的武松还是单身,三寸丁的武大在和武松分后却被桃花运砸中,娶了貌美如花的潘金莲:这样的人物关系的设置简直不要太乖异,不发生点什么事说的过去吗?</p><p class="ql-block"> 红颜薄命且从未尝过爱情滋味的潘金莲对武松一见钟情,产生了有违纲常伦理的初恋,冬眠的荷尔蒙也被激活,青春期的多巴胺开始疯狂分泌,处于不幸婚姻中的她飞蛾扑火般向武松发起猛烈的爱情攻势。《水浒传》中那段她在大雪天色诱武松的描写极具感染力,能让人产生很强的带入感,不知不觉间血脉偾张……</p><p class="ql-block">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在情感方面,就连一身硬骨头的鲁迅都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放弃做道德完人,公然与第三者的女学生许广平过起了同居生活。</p><p class="ql-block"> 而武松这个钢铁直男面对潘金莲的色诱硬是不为所动。受封建道德观的制约,他并没将潘金莲当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待,只是将她视为一个不容亵渎的身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嫂子。他没有设身处地人性化地体察其情,反而简单粗暴地警告了这位很值得怜悯的嫂子:“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瞧瞧,他竟向潘金莲亮出了打死老虎的拳头!</p><p class="ql-block"> 假如没有这个失败的让其蒙受羞辱的初恋,潘金莲会不会自甘堕落、走向罪恶的深渊?</p><p class="ql-block"> 没有假如,接下来便发生了流传至今让民众烂熟于心的悲剧故事。即使没读过《水浒传》的人,也知道潘金莲是个什么角色,她的热度和知名度简直可以把陈世美甩出一条街。</p><p class="ql-block"> 就像《圣经》中讲的那样,神从亚当身上取了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金陵笑笑生也从《水浒传》中“撷取”了武松杀嫂这段故事并抄袭了不少原文做为引子另劈蹊径写出了青出于蓝的《金瓶梅》。不知这是不是世界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案例?</p><p class="ql-block"> 《金瓶梅》出现之前,中国小说所写不是神异志怪就是英雄传奇抑或历史演义,《金瓶梅》是第一部以平凡人物为主要角色,描写日常琐碎生活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阿城在《闲话闲说》里说:“《金瓶梅词话》应该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p><p class="ql-block"> 鲁迅对《金瓶梅》也有极高的评价:“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p><p class="ql-block"> 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的《金瓶梅》却因有大量的色情描写而被污名化,一般读者对它的认识大都停留在色情层面,对其艺术价值却缺少充分的认识。</p><p class="ql-block"> 《金瓶梅》第一回至第十回基本上是从《水浒传》移植过来的,部分段落一字未改。只是把武松斗杀西门庆改写成误打李外传,让李外传做了西门庆的替死鬼,十回后才完全抛开《水浒传》,在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上改弦易辙,让西门庆得以继续寻欢作乐,并升官发财,直到第七十九回,本已服用春药纵欲到身虚体软的西门庆还又被情欲旺盛的潘金莲强行鼓弄,导致淫丧而亡。第八十七回临近尾声才又续上《水浒传》的情节让武松出场杀嫂祭兄。</p><p class="ql-block"> 在《金瓶梅》词话本中,第一回还保留了《水浒传》中描写武松景阳冈打虎的原文,而到了崇祯本中则将这种全知视角的正面描写改为虚写,改成书中人应伯爵的口述:</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伯爵笑道:“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西门庆道:“甚么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说也不信,你听着,等我细说。”于是手舞足蹈说道:“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过这景阳冈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象是亲见的一般,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span></p><p class="ql-block"> 比起《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现场描写来,这种看似虚写的口述写法倒像是一种写实意义上的实录,一种纯客观叙事,将武松打虎处理成一种传说实在是高明手法。我实录传说,信不信由你。“一五一十说来,就像是亲见的一般,又像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这话极像是兰陵笑笑生对施耐庵的讥讽。</p><p class="ql-block"> 词话本和崇祯本是《金瓶梅》传世的两个版本。据后人推测,崇祯本是文人根据词话本修改而成的。词话本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而崇祯本经过文人增删修订,行文更精细,情节更合理紧凑,更富有艺术性。我们来比较一下这段文字:</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span><span style="color: rgb(1, 1, 1);">(《水浒传》原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婆子一面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面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筯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筯正落在妇人脚边。这西门庆连忙将下去拾筯。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筯边。西门庆且不拾筯,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span><span style="color: rgb(1, 1, 1);">(《金瓶梅》词话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婆子一面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这妇人见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西门庆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姓武。”西门庆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饮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是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span><span style="color: rgb(1, 1, 1);">(《金瓶梅</span>》崇祯本)</p><p class="ql-block"> 就这个段落来看,我们不难看出在潘金莲和西门庆这两个人物的情态描写上《金瓶梅》词话本比《水浒传》略胜一筹,而崇祯本更加细腻鲜活,人物形象更加鲜明饱满。这种细化描写也是缘于这两人由《水浒传》的配角转为《金瓶梅》的主角而需要的,不能据此而贬低《水浒传》的人物描写。</p><p class="ql-block"> 这种细微处的改写在《金瓶梅》移植于《水浒传》的文字中还有多处存在,很值得玩味。它改变了《水浒传》中武松等人的既有形象,让他们不同程度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p> <p class="ql-block">  在《水浒传》中,潘金莲只是因为当使女时不肯依从男主人的纠缠并向女主人告状,男主人便报复性地将她白白地送给武大当老婆,还倒陪了一份嫁妆。有关潘金莲的婚前身世就这么寥寥数语,一笔带过。这潘金莲在婚前似乎还是个贞节烈女呢。</p><p class="ql-block"> 到了《金瓶梅》中,由配角变为主角的潘金莲的身世不像《水浒传》那么浮皮潦草地交待了,对她出身的家庭也有介绍。她在家排行老六,九岁时当裁缝的父亲就死了,迫于生活,母亲便把她卖给了王招宣府。招宣是个官职,相当于如今的中央大干部,王招宣在家里养着若干家乐(也就是歌姬)供他作乐,天生丽质的潘金莲就是他要作为家乐苗子买来培养的。因此小小的潘金莲在王招宣家便学会了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并受到了文化教育。几年后,潘金莲掌握了弹唱才艺,还会写词填曲。后来王招宣老头一死,潘母便将她从王招宣府上“争将出来”,又转卖给清河县一个姓张的大户人家当家乐。待潘金莲长到十八岁时,已出落得秀色可餐,楚楚动人。张大户对她垂涎三尺,但家有悍妻,不敢轻举妄动。等到悍妻外出作客时才趁机“收用”了潘金莲,之后一有机会就偷偷和她发生关系。毕竟年老了,哪经得起频繁的性事,结果落下一身病。那悍妻觉察后大吵大闹并毒打潘金莲,这才迫使张大户将潘金莲嫁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比起《水浒传》来,《金瓶梅》里潘金莲的身世更加不幸:幼小丧父,又被母亲卖来卖去,但却有了文艺素质,不再是没文化的土妮了,而且在王招宣府里见识过大世面。而武大的境况却变得更糟,在《水浒传》里,他娶潘金莲前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在《金瓶梅》里,则变成死了前妻的二婚头,还带着前妻所生的一个头脑不灵醒的拖油瓶女儿迎儿。自从武松跑路后他就带着迎儿逃荒到清河县,租住在张大户的房子里,继续卖饮饼,可是不仅挣不下还“消折了资本”,差不多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好在他为人本分,会奉承人,张家下人无不说他的好,张大户便也不收他房租了。待张大户后院起火,下人们不知出于何种心态,都撺掇张大户将潘金莲嫁给武大。张大户一听脑洞大开,是啊是啊,武大就住在他宅院内,方便他早晚“看觑此女”,继续偷情;而作为可供潘金莲在性取向上选择的仅有的两个男人,矮锉穷的武大和他张大户简直没什么可比性,无须担心潘金莲嫁给武大后就嫌弃他。对张大户来说,这武大简直就是娶潘金莲的不二人选。于是他便把潘金莲嫁给了武大,不要一文钱,还倒陪了丰厚的嫁状。而对武大来说,他这样子娶到潘金莲无论如何也是一种人生逆袭,即使这是一桩让他头上带绿的婚姻也是赚到了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武大乐呵呵地娶了潘金莲后张大户越发照顾他,不时私下塞给他一些做生意的本钱,好让他每天出去卖炊饼。他回家时如果撞见潘金莲和张大户偷情也不敢声张,还得赶紧避开。他得默认潘金莲并不是他真正的老婆,而根本就是人家张大户的外室,他还等于是占张大户的便宜呢!他就此很滋润地吃上了软饭。直到张大户老头儿死后,他那悍妻才将武大两口子从租住屋里赶走。</p><p class="ql-block"> 相比《水浒传》,《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不仅有文化有才艺,还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她曾对张大户抱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又常在无人时,唱她自己创作的曲子《山坡羊》:</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span></p><p class="ql-block">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曲子的倾诉对象开始时还是武大(曲子里的“你”),但很快就转变为别人(“你”改“他”了)。这说明潘金莲觉得对目不识丁的武大弹唱什么也等于对牛弹琴,还不如对别人来一番倾诉呢。相比《水浒传》,《金瓶梅》越发扩大了武大与潘金莲的差距。</p><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到底奴心不美”的潘金莲还是计划和武大好好过日子的,不然又能怎样?在那样的社会女人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被赶出张大户家后,潘金莲还主动拿出首饰让武大卖掉,凑钱典下了一幢二层小楼。典房比租房强多了,虽然还不算买房,但也差不多。急用钱的人以便宜价格将房子典出去,通常是赎不回去的。此时武大的小日子比娶潘金莲以前过得好多了。相比于《水浒传》,《金瓶梅》给武大郎增加了一个能够接受绿帽子吃软饭的人设。</p><p class="ql-block"> 假如武大一如既往地不在乎自己头上绿不绿的话,也不会被潘金莲毒死。那他后来为何不能睁一眼闭一眼呢?因为今非昔比,现在武松可以给他撑腰了。在当年武松闯祸跑路的日子里,他大概遭受过不少欺凌,所以后来哥俩重逢,他一见武松就说“我又怨你,又想你……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这话说的,好像他想念弟弟只是因为弟弟能为他撑腰。而不同于《水浒传》中的步兵都头,《金瓶梅》里的武松当的是巡捕都头,算个副县级的公安局长了,权威更大了。有了这样的弟弟,他武大还需要在社会上继续懦弱地装孙子吗?他对潘金莲的夫权意识也一下子“爆棚”了。</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复杂的人性,人性的复杂。小说就是写人的,《金瓶梅》之所以达到“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的高度,就在于它真实地也是史无前例地揭示了人性的真相。</p><p class="ql-block"> 对于潘金莲的出轨,武松好像早有预感,他去东京时还叮嘱武大:“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可已经膨胀的武大已把这话丢到脑后,矮小的他自不量力地去捉奸,对手还是个有点武功的恶霸,他也不进行一下风险评估,简直就是去作死。遭到西门庆踢来的一记窝心脚,受了重伤,还要拿武松来吓唬潘金莲:“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结果却适得其反,更加快了他的死亡。</p><p class="ql-block">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反衬武大,《金瓶梅》里还塑造了一个无底线吃软饭的奇葩人物韩道国。他的故事几乎就是武大故事的复制版,不过反其道而行之罢了。这韩道国是西门庆店铺里的一个伙计,厚颜无耻,好信口开河吹牛骗人。也有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叫王六儿。韩道国不仅对王六儿与他亲弟弟韩二捣鬼的奸情不当回事,当他出远差归来,淫荡的王六儿坦然地告诉他,她已被西门庆睡了,说:“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听后竟高兴地说:“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 怎么赶的这个道路!”意思好像是这可是找下了容易赚钱的路子。为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的是王婆,为西门庆和王六儿拉皮条的叫冯妈。韩道国发自内心地感激冯妈,主动送给冯妈一笔不菲的银子以达谢忱。从此他就经常住在店铺里,以便让西门庆与王六儿随时在家淫乱,他还上赶着西门庆叫“爹”。西门庆一高兴,便出巨资给他买了一栋大房子,还买了一个丫头给他当使女。他俩口子就如此这般地过上了有钱人的生活,左邻右舍竟然还都来奉承巴结。这种对世相的描摹极度写实辛辣至极,表现出作者敏锐的社会洞察力,诚如鲁迅所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直到现在,韩道国式的人物也并没绝迹,网上不是有句调侃语吗:“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必须带点绿。”</p> <p class="ql-block">  西门庆死后,韩道国在王六儿的鼓动下卷走了西门庆的一千两银子。韩道国还多少有点不安:“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王六儿却说:“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身子,使他几两银子不差什么。”这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也是他们的生存智慧。</p><p class="ql-block"> “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这虽是一句负能量的话,却也不无一定的道理,现实中不乏这样的例证,如无商不奸这个极端的成语所反映的不正是这种社会现象吗?从这个角度讲,“存天理,灭人欲”倒是确实具有积极意义的。</p><p class="ql-block"> 韩道国和武大的经历大致相同,人生结局却大相径庭,武大死于非命,韩道国却活得有滋有味。这好像是在印证那句俗话:“好人不长命,坏人(祸害)活千年”。其实不然,我们读过《金瓶梅》之后就会感到书中没有一个纯粹的好人,也很难说哪一个是纯粹的坏人,它完全打破了那种好人一身都是好,坏人一身都是坏的写人模式。《金瓶梅》里的每个人,包括西门庆,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只不过在一个人身上好与坏或多或少,占比不同罢了。其实这样塑造人物才更贴近真实。武大够不上好人的标准,只能说是个可怜的弱者。书中形容他身高不足三尺,模样猥琐,“身上粗糙,头脸窄狭。”这种模样的人娶色艺双绝的潘金莲为妻,虽不能说癞蛤蟆吃天鹅肉这样难听的话,但也无异于暴殄天物,也是一种“没天理”的事儿,套用王六儿的话说,有天理他倒没这美女娶哩。武大如果是个好人,有做人良知的话,就应该休了潘金莲。林冲在遭受高衙内的迫害后,为了妻子的安全和幸福,不是写下一纸休书任其改嫁吗?武大如果能像林冲那样休了美貌妻子,给予她人生自由,也就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了,潘金莲大概也不会走上堕落之途。从武大身上我们简直看不到人性的闪光点,他是宁愿让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迎儿当潘金莲的出气筒,宁愿让迎儿长期遭受非打即骂的虐待也不愿放手潘金莲啊。</p><p class="ql-block"> 茨威格有句名言:“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亦即同样道理。可惜武大和武松都参悟不到这一点。</p><p class="ql-block"> 旨在写尽人生和人性真相的《金瓶梅》对武松也做了去英雄化的处理,使他更像是我们身边普通的一员,就如同他打虎以前那样,缺点明显,情商低下,不再是理想中经历传奇的完美英雄了。《金瓶梅》对武松的改写主要体现在他充军遇赦回家的第八十七回。说到这里,就不能不再提一下迎儿。迎儿在书中很少出现,几乎可以让人忽略。但她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她的存在不断考验着与她相关人的人性,前面她已考验出懦弱父亲武大那毫无父爱的自私,考验出本是不幸者的潘金莲对待更弱小者的狠毒,现在轮到考验叔叔武松的担当和亲情了。武大死后,武松充军,潘金莲嫁给西门庆,成为孤儿的迎儿就被寄养在邻居家,实际上是做牛做马当使女。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的奸情暴露,西门庆的大老婆便让王婆把潘金莲领出去随便什么价格卖掉。想娶潘金莲的不乏其人,有官人有商人,只是王婆想从中狠赚一笔,咬定一百两银子不肯答应压价,要知道当时买一个丫头也不过六七两,当初张大户买还是文艺美少女的潘金莲也才出了三十两。决定休掉西门庆女儿另娶潘金莲的陈经济也只好急忙去东京找父母筹款。这时武松已把迎儿领回家,又来到隔壁王婆家,拿着他坐牢时为管营(监狱长)的公子哥儿施恩在黑道上争霸得来的一百两银子,说是要娶得嫂子回家看管迎儿。与《水浒传》中行事光明磊落的武松不同,《金瓶梅》中的武松假良善之名行凶杀之事,颇有一种讽刺笔意。其实武松大可不必这样破费银子,他完全可以像血溅鸳鸯楼那样直接复仇。那么,兰陵笑笑生为什么要让他在一场设局的婚礼中杀人呢?这就耐人寻味了。</p><p class="ql-block"> 女人的智商通常会随着爱情的降临而降低,即使如潘金莲这样伶俐的女人也不例外。初恋对象要娶自己,被爱蒙蔽了双眼的她瞬间脑残,还满心欢喜:“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然后就追不及待地与武松相见。王婆收下武松的一百两银子后只给西门家送去二十两,西门庆的大老婆听说武松要娶潘金莲后则“暗中跌脚”,背后与身边人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眨眼……”</p><p class="ql-block"> 是啊,潘金莲毒死武大,武松怎么会娶她呢?他是必须要杀死潘金莲的。连哥哥的仇也不报,在江湖上他还算什么打虎英雄?</p><p class="ql-block"> 恶毒的潘金莲当然死有余辜,可是奇怪了,当我们读到武松残杀她的段落时,并没觉得解恨畅快,反而感到了一丝悲悯。这天晚上,她由王婆领着自投罗网,回到隔壁那个她原来的家,也就是当初她卖掉首饰凑钱给武大典下的那个楼房。楼房依然在,旧人又回归。这楼房简直就是她婚姻的象征。有道是婚姻是女人的第二个生命,又说生得好不如嫁得好,此话完全道出了婚姻对女人的重要性。潘金莲与武大的第一次婚姻就开启了她人生的不幸模式,在那样的社会她根本无法采取正当手段进行抗争,只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这个楼房就是她也曾屈服的标志。但同样是在这楼房里,她先是萌发了初恋,后又犯下了罪行。时光转了一圈,如今在如梦如幻中她好像又回到初恋的原点,似乎可以迈进正常的婚姻开始正常的人生了。英雄配美人,毕竟她和武松才是最相配的一对。可是她的罪恶既已不可宽恕,她的不幸也就不可逆转。她“戴着新䯼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一副准备做幸福新娘的样子。她当然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死亡,可我们读者知道。所以她这种在死亡气息笼罩下的美好憧憬就格外让人心地柔软……</p><p class="ql-block"> 梦幻很快破灭。“洞房”里供着武大的灵牌,气氛格外阴森。王婆感觉不妙,待要转身溜走时已被控制。武松冷着脸喝了几杯酒后立刻凶相毕露,他将潘金莲的衣服全部剥光(为什么要剥光她的衣服?),让她跪到武大灵桌前招供:</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那妇人见势头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把䯼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扎乞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span></p><p class="ql-block"> 这段脱胎于《水浒传》的文字极其血腥,让人不忍卒读,连作者本人也不禁脱口而出:“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相比《水浒传》原文,它增加了这些描写:潘金莲被香灰塞口,她为当新娘子配戴的首饰也都滚落,武松用乱踢过老虎的腿脚踢她肋肢,心窝上被剜了个血窟窿后“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天哪,怎么能如此对待生命!对待动物也不能活活地开膛破肚,何况是人!无论潘金莲犯了多大的罪,她也是我们的同类,武松怎么能下得了如此狠手呢?单是为了给哥哥复仇,需要这么残忍吗?咔嚓一刀足矣!比起潘金莲毒杀武大来,武松的残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让人不禁质疑,这样的武松还是不是正义的化身?</p><p class="ql-block"> 《金瓶梅》里的这段文字除了要表现武松的残忍外,还表现出了他的变态。他为何会如此变态呢?恐怕与潘金莲有关。武松毫无必要地设了个娶嫂的骗局,又毫无必要地剥光了潘金莲的衣服,是不是反映出他潜意识里对潘金莲的一种真实欲望呢?也就是说潘金莲当初色诱他时他并不是没有动心,只是压抑住了欲望而已。而初恋于他的潘金莲后来嫁了西门庆,他会不会视为一种对他的“背叛”?如此一来,他对潘金莲的杀戮就不单纯是在为武大复仇,更有一种情杀的因素。只有情杀才能下此狠手,而不会是因为兄弟情深才导致他如此残忍。不错,他是在为哥哥复仇,但他的手足之情很快就让人怀疑起来。他当着迎儿的面杀人后,把迎儿和两具尸体一起倒关在杀人现场的屋里,准备逃之夭夭。迎儿说:“叔叔,我害怕!”他却说:“孩儿,我顾不得你了。”还是扔下迎儿自顾逃走,并且不忘闯入王婆家,搜刮走八十两银子——这算什么行为,偷?抢?实在不好说。既然这么爱财,又何必要花一百两银子骗娶潘金莲?</p><p class="ql-block"> 这种匪气十足的行径与英雄的称号相去甚远。开始还说要照管迎儿,好像是个有担当肯负责的叔叔,结果却扔下迎儿不管不顾,也不想想她会不会被卖入青楼,也没把从王婆家搜刮来的银子给她留下一点,真叫人大跌眼镜。但凡和哥哥有点儿手足之情,还会对侄女如此薄情寡义?</p><p class="ql-block">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韩二捣鬼护送侄女韩爱姐寻找父母的事。第一百回金兵南下,韩道国的女儿韩爱姐因兵荒马乱与父母失散,在孤身一人边乞讨边寻找父母的流亡途中偶遇多年不见的叔叔韩二捣鬼,俩人相认后“抱头相哭”。然后韩二捣鬼辞去了赖以为生的挑河活计,带着侄女安全地找到了哥嫂。</p><p class="ql-block"> 这韩二捣鬼当年与嫂子王六儿通奸时被众人捉住送官(叔嫂通奸要判绞罪),是韩道国求西门庆帮忙才免除了官司。王六儿和西门庆好上后,韩二捣鬼还曾上门纠缠,被王六儿拿着大棒槌赶走,又被西门庆抓到衙门内毒打了一顿,混不下去了才跑到外地打工,当上了“挑河夫子”。反而是这么一个二流子,体现出了在武松身上没能体现的人间亲情。</p><p class="ql-block"> 《金瓶梅》中的武松已非《水浒传》中的武松,反映出了兰陵笑笑生迥异于施耐庵的创作理念。施耐庵是要塑造理想化的英雄,而兰陵笑笑生则意在悲悯地揭示复杂的人性。后者的改写让武松由神人转变为俗人,在这种世俗化的改写中还隐含了作者的批判,比如过度渲染武松的残暴,比如在渲染了这种残暴后又旁逸斜出地写了他对亲情的冷漠。武松对侄女失怙境况的漠视与对嫂子不幸婚姻的无视可谓一脉贯通,兰陵笑笑生这种批判性的改写或许缘自他对武松粗暴对待潘金莲色诱的不以为然,他老先生曲笔幽深亦未可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