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三月,烟雨氤氲,绵绵的细雨如同春天的绒毛般轻柔的拂过人间万物,微风过处散做漫天银毫,村边的小河似从瑶台中流淌出来,人心也湿湿润润起来。年少的父亲头戴竹笠,骑着水牛,准备去犁田。<br> 父亲童年的光阴是在水牛背上度过的,水牛毛短且光滑,宽大的水牛背,非常适合小孩骑或躺,在靠人力劳作的南方水田,水牛是数千年来的人类的好帮手,南方农户人家可以无马,却不可无牛。不像白马王子终究是要骑在马背上的,唯高头大马方显其尊贵的身份,就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韦庄似的风流;还似如今开着“宝马”到处招摇的富二代;骑牛虽不及骑马那般飘逸潇洒,但有“怯雨宜晴不识愁,去随青草牧春牛。无人古路歌兼笑,归去山花插满头。”农家般的洒脱与随意。<br> 父亲装好犁具,家中的大黄狗也跑来凑热闹,随着父亲的一声吆喝,大黄识趣地坐在田边,不时地舔一舔自己润湿的细毛。犁田插秧父亲早已驾轻就熟,一边干活一边还能诵背诗书。可能天生如此吧,父亲自幼就爱好文艺,邻居有什么好书,父亲必定千方百计借来阅读,像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刘禹锡的《陋室铭》更是爱不释手。望着新插的一片嫩绿整齐的秧苗,父亲不禁随口吟出“丝缫细雨沾衣润,刀剪良苗出水齐。”乡村优美的自然环境陶冶了少年的心性,也使文艺的种子在心中悄悄萌芽,农村的广阔天地成了少年身心的跑马场,思绪如同天上的白云,随意舒卷。耕种生活令父亲养成了善良老实、吃苦耐劳的精神,古人说:“天高而厚,地厚而载,故其德日生。”诚不我欺也。<br> 村外的池塘种满了莲藕,蝉鸣荔熟的时候就是荷花盛开的季节,白、粉、深红、淡紫色、黄色,姹紫嫣红,令人目不暇接。父亲最爱在小河和池塘中游泳,也经常参加村里的采藕劳动,如果邻家的姑娘美莲也来的话,那就有种秋波荡漾的感觉了,“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恍惚间不知莲花究竟是莲花还是美莲。朦朦胧胧的情愫随南风倏忽入怀,相思的种子也在心田萌芽,少年不知愁滋味,此时也就有了无端的愁思。拿起莲藕咬一口,脆甜脆甜,不远处的斗山榨糖厂升起的黑烟,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生厌了。<br> 父亲1940年12月生于广东台山斗山镇大朗村,少年时期,我的祖父便因意外去世,父亲家境本就贫穷,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命运的转折往往就在不经意之间,父亲的祖父当年被“卖猪仔”到美国旧金山,劳苦一生,凭着中国人的刻苦耐劳,攒下了一笔不菲的血汗钱,然而从旧金山往上海的轮船刚一到港,父亲的祖父便被专人热情相拥,请到办公室,一番忽悠,一番赞美,什么爱国华侨,什么坐收红利等等,结果一生的血汗钱换成了粤汉铁路债券。由于历史的变迁,这些债券最终都成了一堆废纸,如果当时在广州买几间房子的话,现在估计又是另一番光景。不过破财消灾,父亲的家庭成分由此变成了贫农,后来顺利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我想在时代的大潮之下,人就像一叶孤舟,一定是不能自己的,但你可以努力提升自己,在种种机缘要素的化学反应中,一定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当然结果是喜是悲,谁也无法预料,这就是命运的奥妙。 粤汉铁路债券 <p class="ql-block"> 虽然家贫,父亲读书是从不惜力的,无论是种水稻、种花生、还是番薯的间隙,都捧着一本书。文章憎命达,贫寒的生活使父亲感触世界的触觉异常发达。无论是天上飞的的梳髻鸠、鹁鸪鸟,还是水里游的五颜六色鳞甲的黄眼鱼,亦或是地上爬的绿背蜥蜴,都能引来父亲的无尽联想。村口的大榕树更是寄托了父亲无穷的遐思,榕树下看得到北国的风雪,听得到南海的波涛.(台山村庄都是以宗族群居的形式立村,或坐北朝南,或坐西北朝东南,适合亚热带海洋季风气候)台山村庄一律在村口种有大榕树,榕树寿命长,根脉多,枝叶繁茂,有开枝散叶,庇护子孙、叶落归根的意思,村里人的送别离乡、锦衣荣归都在大榕树下。父亲离家读大学,也是在村口榕树下,大榕树目睹了村里一代代人的喜怒哀乐、生死离别。</p><p class="ql-block"> 岭南温润多水,台山村口除了大榕树外,一般还有池塘,它包含了中国素朴的哲学道理。水润养万物,易经哲学不但认为“大一生水”,即“天生一,一生水,水生万物”,而且,还辩证地认为“大一藏于水”,即天地宇宙间的物质、能量、信息均可包裹、储藏在水中。村里有了池塘,就有了生命的根基,池塘的设计以长方形,园形,弧形为主,不能设正方形,三角形的池塘。</p><p class="ql-block"> 牌楼也是台山村庄的标配,不仅仅是标识的作用,从传统宗族 文化来看,就是家的大门口,宗氏子孙后人同出一门,这样就有了凝聚宗氏集体力量的动能。大朗村牌楼上面的对联,就是乡亲们请父亲手书的。</p> 父亲手书的故乡大朗村牌楼对联 斗山镇位于台山市东南部,地理座标为东经112°21’ ~1 12°80’,北纬22°01’ ~22°10’,东靠都斛镇,南端与赤溪镇田头地区毗邻,西南沿海与广海、端芬镇相隔一条端芬河,西北与冲蒌镇接壤。东北多山地丘陵,是北峰山、南峰山余脉。 西南多平原沃土;内地河流主要有斗山河、镇口河、大湾河与莲洲河,向南流入南海水系。 台山村庄的弧形池塘 远处的谭江从青翠的山谷里流出来,汇合着无数溪流的喧哗,蜿蜒的流过田野,穿过荔枝园,绕过村庄,带着山谷的风和水骨龙草的香味。牧童从江边的竹林经过,时不时地惊起几只白丝鹭,它们扑扇着翅膀掠过水田,飞到另一端的小山中。稻田快要成熟时,就是农家们捕捞稻田鱼的时刻,不时有肥大的草鱼从少年们的手中滑脱,引起捡拾田螺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整个村落都沉浸在丰收的欢声笑语中。傍晚,家家户户清蒸草鱼和炒田螺的香味随着炊烟弥漫开来。鱼肥米香,饱餐一顿之后,就是紧张的收稻劳动了。紧张的劳动之余,虽然身体很疲倦,父亲仍恋恋不舍书本,每晚都要坚持读书方才就寝。<br> 早稻收罢,七夕也在姑娘们的期盼中到来了。台山的乞巧节是相当隆重的,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从阴历七月初一就开始忙碌了,父亲此时也忙着帮姐姐、妹妹准备。首先是准备“巧菜”,名曰“巧菜”,其实就是豆芽,父亲采来嫩绿的竹叶,交给姐姐,用来沾水洒在“巧菜”上。每天傍晚,姐姐都会搬一张桌子放在庭院,把“巧菜”放在上面,经过一夜露水的滋润,“巧菜”更加茁壮,每当有别的少女来的时候,便会取下来给大家观赏。七夕那天,父亲把家中的桌椅板凳都搬了出来,摆上菱角、芭蕉、番石榴、巧菜,皎洁的月亮升到半空,农家的院落便沐浴在银辉之中,父亲躲在菩提树下看姐姐、妹妹们开始乞巧,“乞手巧、乞眉貌、乞心通、乞颜容······”,绿色的流萤,也赶来凑热闹,和天幕上的星星搅在一起,几只萤火虫飞到父亲的头上,赶也赶不走,姐姐发现了躲在树后的父亲,便要拉着父亲一起乞巧,父亲忙不迭的飞似的跑开了,留下姑娘们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很多年以后,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教我背诵杜牧的《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不知和当时父亲的遐思有无某种关联。<br> 台山一中1956秋高集体照(四排右一为父亲),我推测为校运会后照(1969年文革期间家中被盗,除了物品,盗贼还偷去影集两册,导致父母青少年时期照片损失殆尽。) 父亲高中时期的作品 1956年秋父亲考入省重点中学台山一中高中,由于家贫,连在学校搭伙的钱都没有,只能租附近居民的炉灶,中午和姐姐一起煮点米饭,下饭菜就是一条咸鱼,一条咸鱼要蒸好多次,每次只是用蒸鱼的汁水捞饭,我估计这就是父亲后来生病的原因之一。每逢学校放假,都是步行十几里路回家。青衿之志,履践致远。从读高中开始父亲便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父亲的第一首诗歌就是发表在《台山日报》上。读书期间,父亲经常一个人在纱帽山上晨读。多年以后父亲曾教我一首奇怪的粤语歌曲,我当时年幼,云里雾里的记住了歌词:“自己精乖经济又够派,周身摩登内里有古怪,有时冒充音乐界,去到摩罗街,旧货争住买,牛头裤短,烂布改埋,恤衫又靠执,鞋就着旧鞋,样样都冲硬晒。”后来查资料才知道这是四五十年代粤港澳几乎人人会唱的一首歌曲,就是调寄广东音乐谱子《渔歌晚唱》的一首《穷风流》。唱出了贫苦下层小市民的心声,我猜想父亲当年可能也在广州长堤马路的旧货市场买过东西,是否有“旧货争住买”、“样样都冲硬晒”,就不得而知了。 <p class="ql-block"> 百年老校台山一中,当年华侨捐建的教学楼</p> 蔡元培为台山一中题写的校名,至今保存完好。 1926年的台山一中。后边是纱帽山。“广东有个台山县,台山县有间台山一中,校舍宏伟漂亮,可以与集美中学媲美,到广东去的同志,争取到台山一中看看。”这是周恩来总理1958年视察台山一中后给出的评价。 注: 父亲:伍夫楹,原名伍福盈,笔名草茵、复吟等。广东台山人。中共党员。教授。1964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五年制)。曾在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执教。<br> 1979年被评为山西高等学校优秀教师。1980年加入山西作协。曾任山西《语文报》记者、编辑。1983年10月调入广东教育学院中文系(现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从事美学、文艺理论等课程的教学,兼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系广东文学学会、美学学会和全国教育学院文艺理论研究会理事。主要论著有《青年美学向导》(合作)、《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诗词鉴赏》、《怎样使你更美》(主编)、《台湾新诗鉴赏辞典》(编委);参编《文艺理论基础》、《文学理论》教材;在海内外报刊上发表《论美的魅力》、《审美超越和审美探求》、《全方位多角度的诗思和开掘》、《诗人的真功夫》等文章100余篇。<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