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冬梅 陕西靖边中学

二十多年前的印象中，横山是一座可以给人温暖的城市，因为灯光而爱上这座城市。

——题记

每一次匆匆的脚步，都是去赶赴一场前世的约定。横山中学的灯光，曾给回乡的我无限的希望。过了横山就离我的家更近，过了横中下一个温暖的灯光，就是家。所以，回来，是因为年少时的我曾受的恩泽，怀着无比感恩的心回到这里。横山中学，曾给我这个路人以温暖，多年不见，你依然在这里。

上学时，家里给的钱仅够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花销，所以很少在一个学期中间回家，基本上不到放寒暑假是不回家的。那时靖边到榆林的路费来回需要三十块钱，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学生一个月的饭钱。因为条件有限，所以父母会把半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给带齐，这些都由哥哥来管，我从来是不过问。

那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想家的程度，如这寒冷的程度，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出去送了一天报纸，挣得十四块钱，以此为理由，要求回家一趟。哥哥自然是不允许的，因为他实在不放心我一个人乘坐将近五个小时的车。但最终拗不过我，下午三点半把我送上了回家的客车。上车时激动的心情似乎都与发动机突突的声音都产生了共振，甚至觉得汽车的尾气都透着母亲饭菜香甜的味道。冬天的天色在下午五点就开始转黑了，而车依然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穿行。

以前从榆林到横山需要先向东南方向到渔河，然后再折向东北，经过党岔镇、响水镇、波罗镇、塔湾镇，再过贾家湾大桥，就是横山行至靖边的第一个乡镇——杨桥畔镇了。车到杨桥畔，连枝枝叶叶虫子鸟儿似乎都开始叫：靖边到了，马上到家。到了长途车站，冲下车，再上短途客车，再坐一个小时的车就到家了。看着堵在车门口的售票员慢条斯理地拿出票本，抽出小钢尺，压在票本上开始卖票，磨磨唧唧，感觉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八百倍的慢放，包括她的声音，似乎都令人生厌，恨不得一脚把她踢下去好让车快点出发。晚上九点半终于回到家，冲回家抱住惊愕的母亲，放声大哭。哭完父亲已将热水盛好，洗脸、洗手，洗去一路上的担心受怕，开始享受家的温馨。吃饭后才说起这一路上的波折。

下午坐的是榆林发往靖边的最后一趟车，只要坐上这趟车，就存在着回不去家的风险。这趟车人不多的话有时候只到横山，或者倒客到其他车才到靖边。因为出发太迟，时间紧迫，又着急回家，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哪怕是一碗凉面都没有来得及吃。早晨吃过的饭，到年轻人精力旺盛的胃里，哪怕是石子儿，到下午三四点，估计也不余什么了。就这样肚子空空，迫不及待地钻进车里，和哥哥潇洒挥手，离开了榆林南客站。

由榆林南客站走渔河的路是非常平坦的，路两边有高大茂密的杨树和整齐的稻田，安静地欣赏路边飞过的荒凉的田地和萧条的树干，也是一种享受。到渔河上车叫卖的小贩，勾出了我的馋虫，空空如也的胃被粉条火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挑逗得无法安稳，着实让人烦恼。但囊中羞涩，只有五块钱。回家的路还很远，尚需要付三块钱的路费，算了，忍忍吧。

车过渔河，折了一个大弯之后向北行。天越来越暗，路越来越窄，人越来越少，空气越来越稀薄，温度也越来越低，心情越来越紧张。

走靖边的车上坐了很多走横山的人，在党岔、响水等村镇不停地会有人下车，最后还不到横山，车上就只有几个人了。夜幕下，外面的路边一片漆黑，既看不见也听不着，偶尔有露出的一两点昏暗的灯光，时间在流淌。反着车灯闪过的白色，是从石缝间流出的水被冻之后形成的悬冰。我看了一下，车上连司机共有七个人。一个坐在最前排的副驾驶上，与司机隔着发动机的盖子，看不见他的全态，也看不到他的长相，只能看到鸡窝般的头发。我在车门对着的第三排坐着，我前边靠着窗户的地方坐着一位须发茂密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个尼龙袋子放在脚上，感觉应该有三四十岁，也是闷不作声。在我的右手边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蓝色的呢子，拉了一个皮箱，一看就是文明人、有钱人。最后一排大座上坐了一位老大爷和一位小伙子。老大爷长着山羊胡子并不说话，小伙子一路呼呼大睡，两条腿恨不得伸到司机的位置上去。

大概是我焦虑的表情引起了那位呢子男的注意，他开始主动和我聊天，问我去哪，干什么，我一一作答。只是记得临上车时哥哥叮嘱，不要说出自己的家在哪。所以我撒谎说我的家就在靖边县城，那个呢子男似乎一下子变得极为熟悉靖边县城一样，甚至靖边县城周围的地形地貌、周围的农田水渠都清清楚楚。好在，我在靖边县城已生活了三年，虽然不够熟悉，但大概位置和建筑也是清楚的。一路絮絮叨叨，也似乎略微缓解了我的焦虑。但这种作用马上就被呢子男的另一番话带来的恐惧和不安代替。他说这车到横山肯定是不走了，到时候你到哪去？

一句话，险些吓傻了我。

天寒地冻，天色已黑，我一个姑娘家，能到哪儿去？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异乡的街头，我该到哪去？

看着我紧张的模样，他说：“这样吧，你和我下车，和我到山上去要债。要到了之后，咱们再返到路边，我陪你一起等车。”

当他说出这话时，我旁边坐着的全脸胡的中年男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犹豫不决，后来反复问呢子男，你还会来等车的路边吗？

呢子男信誓旦旦地说：“肯定会的，我就是靖边人，我不回靖边去哪儿呢？”

我想了想，和他下车去，然后返回来，万一错过了车怎么办？所有我还是决定不随他去。车到横山呢子男悻悻下车离去。横中就在大路的右侧，西北的方向，我坐在车里往外看，“横山中学”四个大字镶在一个铁大门的上边。教室里的灯光透过大门的栏杆，映在了车里。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哥哥也应该快上晚自习了吧？

长途汽车并没有像呢子男所说停下来不走，而是站在路边稍作停留之后就上路了。其间有一位大妈拿着热气腾腾的火烧上来卖。得知车会继续前行的消息后，我瞬间饿得难以自持，五毛钱买到一个火烧，狼吞虎咽地吞下，车继续驶往靖边的方向。

一路沉默的全脸胡终于说话了，说他是绥德人，往返于榆林和靖边之间卖鸡，今天刚在榆林卖完，准备回靖边再买一些。当我叫他叔叔时，他说他今年二十四岁，我再没有敢多问。

过了横山最险的路就是贾家湾了。贾家湾弯多路窄，道路难行，特别是公路两边，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深沟。因为山高，所以拐弯处的积雪整个冬天不化，道路上处处是暗冰，即使不曾下雪，开车的师傅走这段路时依然要先停车，在车轮上上好防滑链，车才能继续前行。而且这里是由横山通往靖边的必经之地。这里有一个又长又陡的坡，以前叫贾家湾大桥，坡上经常肇事，几乎每年都会有车因为刹车失灵冲入深沟。车爬到半坡时，坡太长上不去，倒到深沟里去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这道坡对于走这段路的人，无异于鬼门关。过了横山县城又下了两个人，车里人少了，空气也更冷了。车速很快，忽左忽右地摇摆让本来就晕车的我眼冒金星，不堪忍受。当车辆放慢，发出老牛喘气般声音的时候，就知道贾家湾大桥到了，揪着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父亲曾经说起过当年他们开路时的艰难，如何挖土，如何炸石，如何运料，如何铺桥，几经艰难，历暑往寒来，才修得这高高低低、七拐八折的路来。不想修路难，行路也难啊。

坚持爬上山顶的人都知道登顶时那一瞬间的心情，那时的我也一样，当感觉到车已爬到山洼时，心似乎一下子脱离了地球的吸引力，倏的一下升空而起，终于到杨桥畔了，终于快要回家了。

回家的心情有多迫切，回家的脚步就有多快。车到杨桥畔，也就是到了靖边境内。地势高而平坦，道路稍微宽了一些。司机似乎将油门一脚踏到了底，汽车也发出了酣畅淋漓的喘息，不是先前那般遮遮掩掩，窝窝囊囊，车门车窗也呼呼啦啦作响，半个多小时之后车就抵达了靖边站。冲下车又冲上回家的最后一趟短途汽车，一个小时后，我推开了熟悉的家门，扑到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多年后，与母亲提起往事，她说那日我离开之后，急得哥哥一夜没有合眼，直到第二天，我安全返回他才放心。少年时，执拗的我曾惹了多少人为我担惊受怕。好在老天可怜，并未让我头脑发热地和那个陌生的男子下车。以后才听说，那条路上，有很多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每每想到这儿，都后背发凉。

后来读书求学，也多次走过这条路，横山中学的灯光照亮了很多年，直到2003年榆靖高速通车。榆靖高速并不在横山城中穿过，也不会故意绕道到横山中学，所以回靖边再也不必经过横山中学，但横山中学铁大门上的“横山中学”四个大字却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回忆深处。

再见横山中学已经是多年后的今天，横山中学仍然安静地坐落在无定河畔，静静地为无数学子点亮前行的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横山，一座温暖的城市，我是过客，不是归人。

备注：2020年，因为到横山中学交流学习，写下此文，献给曾经给我希望和温暖的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