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 八点不到,夜就暗下来,像一场魔术在无人赏看之际悄悄开始。山峦合围,远处风化为云,云化为纸,纸化为仙鹤遨游四海。每天到了八点,楼下的野狗准时出来群集在一起吵架,嗷嗷呀呀,越是吵闹,越是把院子钻得死寂。立春过了一个月,四处的天气慢慢转暖,唯独张川不肯,县医院门口的老头带着白帽帽,裹着大衣,每天蹴在一起打纸牌打得风生水起。树窝子里都是扫成堆的积雪,雪从白变成黑,从雪变成冰,每天就那样堆砌着,越来越小,越来越脏,上面覆满了乱七八糟的垃圾。白天看起来,远山斑驳,雪消不下去,天天是冬天的样子,一到傍晚,景色模糊,像一只伏虎,时不时还摇动身躯。</h5><h5> 木河的雪大的时候,像扬麦一样看不清人畜,一直下能下到脚腕子,有些羊肠小道通上山通下谷的,除了鸟兽痕迹,再无其他。天晴了,山腰上围着云,云低低的,慢慢把山焐成红褐色。川道里一色的烟灰白,山脚下荆莽纠缠着杂草,全都是乱麻麻、乌央央。总之是萧索。</h5><h5> 夜暗下来,离窗较远的地方,我坐着就想着这些乱麻乌央的景色出了神。举手去端杯子,刚倒满的茶只剩下半杯,茶叶片旋着杯壁转。窗子大开,想是透一透屋里的烟味,窗帘很旧,有乡土审美,尼龙浅粉,光照的时候有点泛着情欲。风吹着窗帘哗啦啦地飞起一个角,我放下杯子拉开窗帘,就站在窗子边看外面的狗吵架。</h5><h5> 院子里白天泥泞不堪,走过的人总是带着一脚泥,早晚就被冻起来,走过去硬得像走在梁家山的脊梁上,又像走在鱼背上,我看看这窗帘,想起金蟾抱鲤的故事,不禁嘿嘿笑了。</h5><h5> 这时候,对面楼上住的高庄书记马小东背搭着手走出来了,在院子里溜达,狗也不吵了,怏怏散了,大概是由于惹不起躲得起,马小东本来打算顺时针走,不知道有什么事从右手走了,碰上门房的老海,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老海平时顽固嚣张,见了当头头的怂得像个柿子,一会红一会绿。正说着,白石咀的镇长李学习酒后摔着皮鞋,从半掩的大门里缩身进来,一伸头,出现在两人面前,差点把马小东顶出去,老海进屋去了,两个人站在一起边挪步边说话,像在跳圆舞曲。开大会讲话惯了,两个人都声音大,嗓门高,此起彼伏,说了不一会竟然动起手来,你推我搡,抱做一团,马小东没喝酒,气势上不如李学习,一会就躺在地上被李学习摩擦得皮夹克掉了半扇,楼上也没有人开灯看,任由两个人来回搏斗,马小东挣脱出来,先是使了一个搂膝拗步,紧接着又是一记顶心肘,把李学习彻底打翻在地,马小东看李学习在土里扭来扭去,心想着还是当年年轻时在学校学武术的时候学的,不然人家都说还是年轻时候的知识管用,继续背搭着手,一步一回头,骄傲地走了。李学习从土里爬起来,莫名其妙的样子,摇摇晃晃也进了后院。</h5><h5> 县医院张院长晚上经常住在医院里不回家,老婆牛丽丽是当年街道上磕着瓜子、以评论家长里短见长的交际花,嫁给张院长以后,穿起时髦衣服来更加不逊色,都说比姑娘的时候漂亮。她家的灯早早就灭了,十一点半通常又亮一会,然后继续熄灭。今天楼里进去的是华茂公司的老板周有良,司机把车停在离院子百米外的巷子口就掉头走了,周有良迈步进楼,大约一个小时出来了,等他走道巷子口挥手打车的时候,牛丽丽家的灯黑了。这时候,楼上的朱权林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车子在山脊一样的土地里曲里拐弯,他把车子靠在单元门口的绿墙裙上,绿墙裙上经年刮处一个显著的白道道,伤口一样。</h5><h5> 朱权林在县一中当老师,老婆早死,带着一个瓜儿子,以前在秦家源住,后来县教育局有个同学,把朱权林调到县一中,生活紧张。九十年代,瓜儿子每天笑嘻嘻蹴在村口等他爸,看见书记就骂,看见别的人就笑,村上进了工程队,瓜儿子就说:怂又黑钱了!惹得书记到处捡土疙瘩打,追不动了就坐在碌碡上喘大气,喘完了回家吃羊肉泡馍。别人也不知道瓜儿子是怎么知道的,但有一年天旱,井水涸了,瓜儿子蹲在一片荒地上说这里有水这里有水,大人们带着锹叮铃咣当一顿掘,真的有井,于是村里人都说瓜娃子有异秉、能“通神”。瓜娃子一顿能吃三个馍,一盆羊肉,到县城以后不敢让出门,怕惹是生非,朱权林就把他安顿在表姐的门市部里,后来门市部倒了,瓜娃子就帮忙一家洗浴店发传单,他老是不光发传单,还非要把路人撕扯着去店里光顾,僭越职权做起推销,没办法,朱权林只能把他安顿在家里。朱权林刚叫上瓜儿子,用铲子把进门处的土一锨一锨铲起来,又一锨一锨放进白天泥泞的冰雪里,这是好事,门房老海的活全让朱权林干光了,这也是老海唯一能从朱权林这里得到的实惠。</h5><h5> 楼上的灯火慢慢地都熄灭了,夜晚正儿八经地像一匹黑马潜伏下来,院子里没有灯,只平日在数十家灯火的冷照下有一片亮意,此时夜深,影影绰绰,树啊草啊泥啊土啊的相互交缠,真啊假啊对啊错啊重重叠叠,情啊欲啊恨啊仇啊都变成一缕轻烟在院子里漂浮。我隐约看见有人蹀躞着小步,从门口进来,也隐约看见有一群人打着手电,从门口出去,白云染上夜晚的苍蓝,在天空上稳稳地坐落着,云中生梦,梦中生火,火中有虚虚假假的真,这仿佛比真真和真假都让大部分人觉得惬意。</h5><h5> 早上我从楼里出去,奇怪朱权林昨夜放下土的地方仍然是冰雪鱼背,这时候马小东从对面出来,仍然穿着皮夹克,陈旧的皮夹克擦得锃亮,他背搭着手,对我嘿嘿地笑,黄白相间的牙齿露出了至少十二颗,我说:马书记昨晚身手了得啊!不愧是年轻的时候学过武术,两下就把锤打结了。马书记瞪大眼睛,瞅着我,似有似无地问:和谁!我说:李镇长啊!马书记收缩了表情:“没有啊没有啊!昨晚我在家里的跑步机上跑步哩,九点就睡下了!我梦见把李学习操练了一顿。”接着凑过来说:“嘘,这可不敢给人说,影响形象,影响团结!哈哈哈!”我忽然想,我昨晚看到的难道真的是这一院子人的梦境?他们的梦就是平日里想一件事情,想一个人,捂住嘴不说,积攒起来,太浓了,就散到了这院子,变成了景观。</h5><h5> 马书记往出走,忽然扭头说:“你怕不是也做了一个梦吧?”</h5><h5><br></h5><h5><br></h5><h5> 野之</h5><h5> 2022/3/3于张川</h5><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