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楼前的扁桃树

陈严

我爱扁桃树，由来已久。

之前在沙堤机场、广州、兴宁时，我从未见过扁桃树，而在出生地武汉更因我年龄很小，则对一切无记忆。

1965年7月来到南宁的空七军军部。

进入大门沿马路上行，会看到马路两旁有多棵直径一、两米历经沧桑的香樟树，其树冠相叠、葱茏油绿，树杈幽幽地缠满岁月的皱纹，嚣张地枝柯交错与榕树类似伸展出风霜怆然的构型，所能触及之处占据了大部阳光，以最大可能压迫着其他树木的成长。

继续前行至八一楼前，在周围几株巨大的香樟树簇拥下，路中央蓦然矗立着一株又挺直、又高大的古树。这树直径近一米，粗虽不比香樟树，但也要三、四个孩子才能围拢，关键是这株古树竟然挣脱了香樟树那恣意横生的枝干牵绊，一骑绝尘的树梢插向云霄有几十米高。此树顶端树冠优美，像巨大的泉眼一般猛一下涌出了如此多的鲜绿生命，矫情而朦胧的遮天蔽日。

之前，我从没见过如此粗壮端直、刚劲挺拔的大树，在肃然起敬的同时，让我一下子对此喜爱起来。而此时，我连其名称都不知晓。好一段日子后，也是经人指教，才知道此树名叫扁桃。而之后，走南闯北的我也再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扁桃树了。

军部大院内还有几株扁桃古树，但因为此树所处位置特殊，这树的周围便成了刚到七军大院的发小们避暑纳凉、嬉戏游玩、吹牛聊天及聆听各方故事的场所，也从此变成为大院发小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地标。

扁桃果

扁桃树惠而不炫。扁桃有果呈卵圆形，又称小芒果，鸡蛋大小，每年6、7月成熟。因扁桃成熟早于大院内其他水果，刚刚入夏，发小就带着垂涎欲滴的目光盯着那高大的扁桃树，盼望着扁桃果快点成熟。树太高，因此即够不着果又爬不上树，到果实成熟之际，发小就在这高大的扁桃树下徘徊，等着扁桃果熟透自然掉落。如果巧遇大风天，则可收获满满。扁桃果肉薄核大，比不上芒果果肉的厚甜似蜜，少时只为缓解口腹寡淡解解馋。怎知后来年龄大了，却慢慢地喜爱起扁桃其味清甜并带有恰到好处的些许微酸，润润的清香自自然然且食之不易上火，倒反是对芒果那炫耀的甜腻变的敬而远之了。

扁桃果

扁桃树简而非繁。幼儿园时，阿姨教小朋友学画，画一个上面略小有点尖的圆，加上下面一根直直的树干——初看像个倒立的苹果，一棵树就是这样的简简单单，初学画画的场景让我记忆永远。只不过稍大些发现，除去扁桃树，自然界中其实少有这样形状朴实且平凡的树，各种树木形状各异不一而足。特别是军部对面南湖公园中的盆景园里，那些虬枝劲节、须髯盘旋、姿势飘悬的盆景，是一种独特的繁复之美。但感叹之余，总让我觉得那是一种人为雕琢的畸形美，太不真实，全然不像扁桃树这样简而不失其华、约而不显其涩，简练的树型是发自天然的优美，这大概是现实中最接近我少时树之形状的认知了。

我幼儿时心里认知的树

扁桃树益而不昭。南宁日晒猛烈——特别是夏季时节，凶猛的阳光像在火炉中炙烤；而说来就来的阵雨，同样令人猝不及防。因此，人行道上的树植就必须能最大限度的遮阳避雨。而扁桃树就是最好的行道树——至少在南宁如此，而没有之一。扁桃树树冠上一簇又一簇如云的绿叶紧致相拥，将人行道掩盖的密密无隙，站立树下时，会发现阳光穿过树冠投射在地面的斑驳光影，总与其他行道树是这般的不同，它的光斑最少且最小，躲避阳光没有比之更好。而遇上突如急来的阵雨，每一珠雨滴都会消溶在扁桃树浓密而又巨大的树冠枝叶之中。只要落雨的时间不要太过久长，外边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情形，总是比其他行道树来的晚之又晚。南宁市内能将街道遮蔽的严严实实的行道树还有榕树、人面子果树等，但略逊于扁桃树。且榕树、人面子果树等在惠及人类时，总像是在昭示着人们它的存在：扭曲歪斜的树干总是不规则的占据着人行道，不经意间就与之邂逅有所碰撞摩擦；树根或拱坏人行道的阶砖，或裸露爬伸在外，时不时的暗暗地跘人一个踉跄，高调炫耀的提醒其之存在，实在比不上扁桃树那恬淡无欲、不露圭角的习性。

人行道上浓密的扁桃树

人行道上的榕树根

扁桃树清而不争。南宁被称绿城，得益于全城绝大多数是常绿乔木，即便腊月，南宁仍是郁郁葱葱，而扁桃树作为南宁的市树为之贡献不小，其浓密难透的树冠是城市防尘、降噪的优选。相比与其他行道树，扁桃树代谢缓慢，新芽到落叶的周期长，落叶少，大大减少了市政的维护成本。扁桃树四季常绿，色彩谈不上是多姿多彩，但也恰到好处的变换衣衫。南宁无长冬，每每在北方大雪纷飞寒潮来袭时，天才会冷上两天，冷锋一弱，马上又温暖如春。也往往此时，暗绿色的扁桃树就开出花来。扁桃树的花只有半粒米大小，一串接着一串长在每个枝头稍端，密密地布满整个树冠，远看毛绒绒的像个大号的蒲公英。黄色的花朵因扁桃花的枝稍颜色不同，被晕染成浅黄或金红色。那极为清淡的香味，低调的只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才能隐隐约约的分辨出来。待扁桃花飘洒而下，扁桃树就开始在每个枝头长出密密的新芽，小小新芽的颜色暗红覆盖住整个扁桃树，远看扁桃树又变成了暗暗的红色。随着新芽的舒展，暗红渐渐消退，新芽又变成了鲜绿色。只不过南宁冬、春两季的天气时常颠来倒去，所以总是可见如此的情形：深冬见繁花，初春落苍黄，时节常乱错，万物皆彷徨。这时可能在一株扁桃树的不同部位会同时出现开花、发芽甚至是二次结果的现象，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调色盘，一团一团的淡黄、暗红、亮绿、墨绿交相辉映。在人们匆匆走过、淡淡寒暄之间，扁桃树的色彩也在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的悄悄变化，虽无姹紫嫣红、炫丽缤纷的争奇斗艳，但却婉约含蓄的变换着色彩。“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万变不离其宗仍是那悦眼的常绿，从最初的青翠欲滴，变成碧绿葱茏，最后是黛绿苍黑，不经意的则可能完全忽略其变化的过程。

扁桃开花（偏黄）

扁桃开花（偏红）

扁桃树矫枉不曲。树木大多有一种特性，即在重力作用下，主干保持着负重力方向生长。能够完美诠释这种特性的有杉树、红松、柠檬桉等，虽然这些树的树干笔直当仁不让的直插云霄，但作为南方的行道树却极为不适。作为南宁人行道上的树植，扁桃树是多岐分枝，上部的大枝展开呈辐射状散生，但其主干恐怕是能够保持负重力方向生长的最好的树植。时常可见一些扁桃树主干在幼时分叉，但因其有着非凡的保持负重力方向生长的趋向性，最终总会将分叉紧紧地依偎、相拥、聚拢在一起，不会在人行道上枝干横伸、旁逸斜出。还有些扁桃树主干在幼苗期有些凹凸弯曲，但在成长过程中，扁桃树会凹扬凸抑的进行生长矫正，随着主干慢慢地变粗，凹凸弯曲也被补拙取直。

长着、长着，扁桃树的主杆就并拢了

扁桃树静而不滞。初见人行道上一行行的扁桃树，那个横平竖直让人有不可思议的心动，感觉就似动作规范、整齐划一的一排排威武的军人——是我们的父辈及我们的曾经，他们队列威武严谨，行走铿锵有力恢宏壮观，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和自强不息的神态好像有着排山倒海的力量，让人感觉坚不可摧。只不过扁桃树虽宁静持重但绝无死板呆滞之相，相反，我时而觉得其有矫捷灵动之貌，每每见其亭亭玉立地排在人行道上，又会时浓时淡、若隐若现的在脑海中渲染变换产生幻觉，好似看见了轻松幽雅、灵巧伶俐、浅笑安然、节奏整齐的正在跳着欢快舞蹈的四只小天鹅，个个仪静体闲羽裳飘逸，高雅清新格外动人，宛若凌波仙子踏水而来，伴随着的总是那柴可夫斯基那富于田园诗意般的优美舞曲旋律。

主杆端直整齐的扁桃树

最好的行道树——扁桃

军部八一楼前的这株高大的扁桃树从不炫耀自身的粗壮、高大，而将自己凝敛厚重、朴实无华和脚踏实地的风韵展现给大家。其目睹了空七军来到南宁驻扎，见证着我们父辈为保卫祖国南疆领空所建立的功绩，陪伴着大院人为八桂大地作出的奉献，护佑着大院发小由小变大，承载着所有曾寓居在此的人们追逐梦想。扁桃树俯下身躯与大院发小一起聆听着各方故事，也默默地看着发小们身上发生的喜事、乐事、囧事、险事、糗事，当然还有坏事，最终让聆听的这些故事幻化为发小身上故事中的故事。

有道是“上善若水，润物无声。”每次看到此句，我就联想到了南方春天的绵绵细雨，微微的雨滴似见不见的荡漾在半空中，飘飘然跳跃着无声而下，“一夜返青千里麦，万山润遍动无声”，迷迷漫漫的在不尽然间滋润了世间万物——我心中的扁桃树即是这样的“大善”，其如缥缈的细雨一般，默默无声的做出奉献，庇护着人们，岂止在乍暖还寒的时候。

上善若水，润物无声

我爱扁桃树，不只是它的恬静优雅，更是源于喜爱它的习性内敛、默默奉献、清净淡泊、不事张扬的“上善若水，润物无声”的秉性，因为它婉约低调，因为它朴实简单，因为它有如梦之感，且意境深幽，品味其中，可洗心，可习性，可静气。

清净淡泊，润物无声

昨日只是今天的记忆，明日却是今天的梦想。虽只相伴数年，之后与之离别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当斑驳的时光隐隐归去，再静看清浅的流年，发现不少记忆早已伴随着路遇的云烟消散，但能够存在我心海之间的却仍然有着这株八一楼前的扁桃树。

2018年，我最后一次进入军部大院，没有期许扁桃树还能认出当年那个踢天弄井的调皮少年，只是知道进入大院是越来越难，想与之道声再见。匪夷所思的是：柴扉依旧在，不见故时人。这株独一无二的高大扁桃树竟然消失了、不见了！无法知道原因，也无法说声后会有期，难以割舍的记忆从心头飘过，沉下了几许凄凉的心酸，留下了几多孤寂的遗憾，好似有说不尽道不明的怅然……

我爱扁桃树，莫名的变故也只能暗道可惜，轻叹流年。只不过，有些时候，爱，不需要直接说出来；有些时候，爱，就是对彼的永久缅怀。

也所幸，南宁种植着众多的扁桃树，所见即会想到曾经的军部八一楼前那高大的扁桃树！

写于2022年2月春节期间

制作于2022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