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二哥

草木依依

缅怀二哥

二哥走了100天了。由于老家有隔年不烧百天纸的风俗，我没能去他坟前烧刀纸，哭一场，很是遗憾，为此我写了这段文字以示悼念。

在别人眼里，二哥或许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没有让人称道的优点，甚至还有许多缺点，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有恩的，因为在我参加工作前的20多年里，他对我的关心照顾，比父母要多，而且多许多。

打我记事起，感觉40多岁的父母亲就很老了，瘦削的脸庞上满是皱纹，精神的压抑让他们总抬不起头来，穷困的日子折磨的他们失去了生活的动力，对我来说只有呵护，也就是疼我，把好一点的食物给我吃，给我缝补衣服，如此而已。

大哥也疼我，不过他的三个子女跟我年龄差不多，都生活在极度的贫困中，怕是想从物质上关照我也是有心无力。

三哥比我大7岁，是我最可靠的保护人，因为我秉性懦弱，胆小怕事，三哥会保护我不被同龄人欺负，至于关照，还要靠二哥。

二哥和我一个属相，都属羊，小时候就觉得他高大，有力量也有能力。

其实二哥在十七八岁时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一大家人的主心骨，即使大哥有事，不跟父亲商量也跟他商量。大哥年轻时就听力不好，不方便交流，有的事即便是他拍板决定的，也要交给二哥去做。

二哥最关心的是我上学的事。我小时候是8岁入学，看着同龄人都背着书包上学了，心里很是馋得慌，多次对父母亲嚷嚷着要上学，听到的总是“咱哪有钱交学费”的回答。二哥看到后总是说，不要紧的，他教我认字。二哥是初中生，做我的老师肯定称职。大侄子跟我同岁，同样也没上学，好在大哥当过老师（后来因家庭成分高被除名了），在我们的小村子里学问是最好的，侄子在家里就能学认字写字。就这样，我们叔侄俩虽没上学，常用字也认识了不少。

有一天晚上，是1965年的冬天吧，二哥从外面回家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跟父母亲说话，看得出他脸上带着几分高兴的神情。我听明白了，是说我可以去学校上学了，不过不是全日制那种，是半耕半读，即上半天学干半天活，还说免交学费，是中央给上不起学的家庭特别推出的一项办学政策。

于是不几天，已是11岁的我和侄子，跟其他有同样境遇的同龄人一起，成了正式的学生。学校就在村子里，其实也算不上学校，就两间极为破旧的土坯房，算是教室。教室里没有座位，学生自带板凳，十几个学生挤在一块坐下，两膝当书桌。也没有黑板，学生自带写字板，我的写字板是二哥现锯成的木板，用锅底灰涂 黑的。老师是一位刚高小毕业的堂哥，教的挺认真也挺好的。书只有一本，忘了是叫语文还是叫识字课本了，开篇的新三字经倒是还记得好几句:小儿童，在学校，勤学习，功课好，课堂上，听仔细，不迟到，不缺席……尽管条件极差，同学们都很高兴，学习也很带劲。

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夏天就停课了，老师也去串联了，学生有时候被召集起来，不是学文化，而是去参加批斗校长的批判会。从那开始，上学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从没领过正式的课本，书就是《毛主席语录》，《老三篇》（毛主席的三篇文章合订的小册子）和《毛主席诗词十九首》。就这样也不知道最后上的是小学几年级，到1970年春，就成了正式的初中生了。

还是二哥最先报的好消息，为相应国家全民普及初中教育的政策，我们大队办初中班了，凡是年龄够14岁的，都可以免费入学。

初中二年的学习很快就结束了，上高中需要大队推荐，我和侄子都没有资格。这下又愁怀了大哥二哥。二哥不甘心我们就这样失学，他开始了他自己的行动，到外地找关系，隐瞒家庭成分，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叔侄俩读上高中。可是，按现在的一句网络语言就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先是到他的同学中打听有没有人帮得上忙，结果怏怏而归，再是去嘉祥找父亲旧时的朋友，也是无功而返，最后一次是去金乡找人，回来时没像前两次那样面带愁容，说是有点希望。这次去找的是邻居家出嫁的闺女，按辈分得叫人家姑奶奶，当时她老公在金乡教育局当干部吧，人家答应给尽量办。几天后那位姑奶奶特意回趟娘家，对二哥说，她老公跑了好几个学校，没有敢接收的。到此所有希望都破灭了，二哥骑着家里的破自行车，为这事到底走了多少路，谁也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他看见我时想说什么，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于是我走进社会，成为一名人民公社社员，期间，打过坯，垒过墙，挖过河，修过坝，开过山，建过桥，还干过砖窑工。干了几年活，大侄子确定去闯关东，我也有那种想法，可是父母太疼我，舍不得，二哥也不同意。

到了1975年，同样的命运又落到二侄子头上，初中毕业了，上不了高中。大哥又跟二哥商量怎么办，二哥确定再试一次，到外县找关系。恰好我的一位表哥从东北林业大学调回曲阜工作了，在时庄教高中，二哥又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开始了曲阜之行。还好，这次二哥成功了，在表哥的关照下，二侄子如愿以偿读上了高中。

1977年冬的一天，我正在嘉祥县纸坊附近的一座小山上砸炮眼，带工的老乡说我大哥二哥捎信让我回家一趟，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急忙就赶回来了。原来恢复高考了，公社张贴了招考简章，哥哥是让我回来参加中专考试。我很是为难，我什么都不会怎么考？初中二年根本没开过物理化学课，学的点简单的数学知识也早忘完了。二哥劝我，考考试试啊，经经场好知道以后怎么复习。

我只好硬着头皮报名了，考了多少分不知道，估计100多分吧，语文政治可能及格，数学不过10分，理化0分是肯定的。我很泄气，想打消复习的念头，二哥可没灰心，从我一个堂姐那里找来一本代数，一本几何，一本理化，一并给我，让我必须准备再考。并且说:“考学是唯一出路，就咱这个家境，不走出去很难成个家，为了不给咱爹娘添更多的心思，再难也要拼一下。”堂姐是60年代初的老师范生，她的课本还都保存着，是她那三本书，给我提供了数理化的基础知识。于是我一边干活一边开始了自学，起初那个难哟，就是一点一点的啃。

1978年的夏天我又参加了考试，这次具体考了多少分还是不知道，只知道没考上，落榜了。恰好这一年远在曲阜时庄参加考试的二侄子考上了，被汶上师范录取，这让我为侄子感到高兴的同时，自己也十分沮丧。正在心灰意冷的时候，附近联中（联合中学的简称）的一位老师找到我家里，说是我的考试成绩过300分了，可以免费入校复读。我的天，我都24岁了，去和比我小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姑娘一起上学去，难为死我算了。二哥可不这样认为，他劝我说:“还是去上学吧，自学还是没有在校学习效果好。别看今年考了300分，考题会越来越难，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你年龄大了，机会不多了，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上学怕人笑话，成不上家一辈子就完了，不更被人笑话吗？”

第二天，大哥嚷着，二哥劝着，三哥推搡着，我终于去复读了。

1979年夏的考试，我上线了，但是分不高，315分的录取资格线，我只考了318.5 分，显然这个分数是录取不了的。此时政府又发布了一个限制年龄的公告，普中中专录取年龄不得超过16周岁，即必须是1961年6月30日以后出生的，我超过了6岁还要多。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打头风。

正当我万念俱焚的时候，二哥又传来好消息，而且是两个好消息。原来他三天两头的往公社教育组跑，我初中的一位刘姓老师在教育组当领导，一来二去就熟了，有消息就告诉他。一是那年兴查分，说经查对考卷，给我错判了8分，找回来了，总分变成326.5分，录取问题不大；二是年龄问题不用担心，教育组会给想办法。这消息让全家人都高兴的不得了，我也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里，二哥又开始去市招生办打听消息。市招生办有个亲戚，他总是不厌其烦的去打听，直到那个亲戚告诉他，我的档案已经被邹县师范提走了，他才如释重负般回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全家人。想必那天二哥终于睡了一个安生觉。

在前后的两年里，我那个四百多人的小村子，考上了三个中专生，我家占了俩，确实很让人看好，亲的厚的都来表示祝贺。我临入学的前天，二哥还张罗着做了一桌菜，请不错的族人和邻居来家坐坐，几十年郁郁寡欢的父亲也跟众人一起乐呵了一回。

二哥真是为我操碎了心，相比之下，我对他的回报却是少之又少，即使后来日子都好过了，春节我拿两件微不足道的礼品去看他，他也要回我两袋米。每当说起他对我有恩的话时，他总是摆手:“那时候爹娘老了，我是哥，照顾你是义务，人之常情。”听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二哥走的很安详，没留下遗憾，只是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思念，为此再留几句话以寄托哀思:

二哥驾鹤去西游，

白云一片飘悠悠。

为弟思念仰面望，

不禁两行热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