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播种希望的季节,一年之计在于春。我每每将季节与人生联系起来,那是因了早年农村插队知青的阅历。在农村当知青,最初的春天是闲适的,虽有播种育秧的农活,但不急不躁,从容自在。<br> 过年后的整个正月二月,都是农闲时节,社员们并不急于做什么,虽然每天扛着锄头出门,也只是在田里消磨度日。农历二月初七,县城一年一度的农产品贸易集市——“柴头会”之后,人们才陆续开始修整农具,盘算下种。我所在的闽北山区,历来种的是单季稻,虽然产量不高,但谷子出米率很高,一百斤谷子可以加工70多斤米,而且很好吃,香喷喷,软而糯。从仓库里取出黄澄澄的“黄米仔”稻种,社员们盘算着哪丘田可以作秧田。秧田要肥,每年要轮换着。<br> 时光不紧不慢,到了谷雨前后,社员才开始忙碌起来。<br> 秧田里一派欢声笑语。绿油油的秧苗,在春天和煦的阳光照射下,像绿色的地毯一般。女人们在秧田里笑逐颜开,穿红着绿,两手机械般地拔秧,哗哗地洗秧,把田水搅动成一个个小漩涡。她们暗里较着劲,看谁拔的秧捆束得紧,形状好看,在闺房秘事的笑谈中,她们身后的水面上,留下了一捆捆像马尾巴的秧把。挑秧的男人们趟涉着泥水,进入秧田的女儿国中,总是成为女人们打趣的对象,冷不丁还会受到她们“性侵犯”的窘迫,男人也乐得受用一番。<br> 水田里则是男人的世界。有的在犁田,有的在耙田,有的在插秧。这些都是男人的专利,女人是碰不得的。尤其是插秧,好像有什么禁忌,就像男人一早上山,如出门看见女人,那是万万要折回的。插秧的人,以半蹲的姿势,一面插秧一面目测一面后退,把握着间距把握着齐整。犁田耙田的吆喝着黄牛,一丘丘翻卷着的泥土变为被水面覆盖的稻田;插秧的不时唱着山歌,在水田上撒播着株株绿色。萧瑟已久的稻田顿时春意盎然。<br> 可是好景不长,这种诗情画意的春天,很快被轰轰烈烈的春天所替代。<br> “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后,上级强制当地农民种双季稻,一年四季都在农忙之中。闲适的早春不在,忙碌的晚春充满了战斗性。两季的谷种、肥料、工时比单季稻翻一倍,两季产量只比单季多一点点,真是费力不讨好。而且双季稻出米率低,一百斤谷子只能加工出60斤米,做成的饭还很不好吃。农民很无奈,因为种不种双季稻,已被无限上纲,成为执行不执行革命路线的标志,县社干部督导着农民的每一生产工序。什么时候下种,下什么种子,什么时候插秧,等等,都被干部们强迫命令指挥着。老农们打趣说,现在当农民跟着干就行,什么事干部们都安排好了,不要动头脑。<br> 农民总被冠以落后、保守,是产生“小资产阶级”的温床,这样,下乡知青就天然成为干部们的同盟军和依靠力量。1971年,我所在的大队被要求全面种植双季稻,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就此展开。“革命”是从早春的播种育秧开始的。要种双季稻,播种季节就得往前提,这对于地道的农民很难接受,他们无力反抗,可是他们的消极怠慢却让干部们头痛。少不更事的知青,于是成为“上头”冲锋陷阵的先锋队。<br> 早春时节,我们在晒谷坪里用塑料薄膜育秧,一切按工作队的指令行事。初时没有经验,把塑料薄膜覆盖在秧畦上。春天毕竟是春天,一天中午,阳光不那么柔和,刺得人脸上热辣辣的,我掀开薄膜正要给秧苗喷水,刚冒出绿油油嫩芽的秧苗,却像被烧焦了一般,黄不啦叽,我一时被打蒙了。工作队紧急赶来,对这一“阶级斗争新动向”进行会诊。我力言没有阶级敌人破坏,最后才认定是正午的太阳太烈。弄清了“罪魁祸首”,干部向上级紧急通报“案情”,采取了新的办法,用竹片把塑料薄膜撑成拱形,让秧苗有空气呼吸。经过十几天的努力,晒谷坪上的薄膜育秧,终于长成绿油油的秧苗,被一块块挑走,又一丛丛走向犁耙过的稻田。<br> <br> 春种夏收,夏种秋收,社员们一年播种两次希望,收获的都是失望。没有农闲农忙之分,一年365天,天天都在为“以粮为纲”而劳作,可是贫困却像蚂蟥一样紧紧地盘吸着农民。<br> 强制种双季稻的岁月终于结束了,农民成了土地的主人,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干部们潇洒自在,农民们也得以休养生息,农村经济开始日渐复苏。<br> 离开农村生活已有40多年,有一年大概是9月下旬的一天,我又一次来到过去的生产队。田坂上农人很少,我觉得时光好像倒错,田野上的农民正在收割稻谷,这好像不是收割的季节呀!人们告诉我这是单季稻。哦,双季稻早已不被要求强制种植,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我好像又闻到了我们初到农村时单季稻“黄米仔”的香味。打谷机还是简易的打谷机,可是烂泥田里的农人却不再裸赤着双脚,出水两腿泥,他们现在穿的是长筒胶鞋。他们也不再在几寸宽的田埂上,挑着装满稻谷的箩筐,保持高度的平衡行走,而是用编织袋装灌着打下的稻谷,放置在摩托车后,潇洒地运往晒谷坪。晒谷坪上的晒谷风车依旧在发挥它的作用,这让我很吃惊,现代与传统竟如此相依相存,不离不弃。<br> 又是春天来到时,我在床上倾听着啾啾鸟鸣,想念着当年插队村庄的农人,他们将开始播种什么希望呢?<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