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去年除夕,天气格外的好。瑟瑟的寒风中,太阳露着难得的笑脸,送来了冬日的一丝暖意。</p><p class="ql-block"> 驾车进入了东陈地界,心情倏然爽朗,但又突然黯淡。我伫立在路边,一望无际,渺渺茫茫,曾经房舍连片的村庄没有了,勤劳热情的乡亲不见了,满面充盈的烟火气消失了,人欢马叫的生机湮没了。远望着当年家里老屋所在的方向,心头五味杂陈,不禁想起了东陈庄的前世今生。</p> <p class="ql-block"> 穿越到600年前。那年,朱元璋登基当上了明朝的第一任皇帝,定都龙盘虎踞的金陵,但他念念不忘百里之外的天堂苏州。倒不是因为苏州物产丰腴,风景绮丽,而是惦记着被张士诚赤化、收买了的苏州人可能会举事造反,威胁自己的社稷皇位。他掂量了许久,既不可屠城百姓留下千古罪名,也不能让其做大成势揭竿而起,怎么办呢?足智多谋的军师刘伯温进言道:“驱散刁民,不得入苏。不从者斩,逾返者斩!”朱元璋大喜过望,立马下谕执行。</p> <p class="ql-block"> 吴王阖闾在苏州经营数年,奠定了姑苏城的基础。城内建有八个门,每个门都面对着一个邻国。其中阊门面临阊门大街,紧靠三堂街,上有盘门城楼。外城门靠吊桥连接,内建有长方形瓮城,瓮城内另有套城,并还有南、北两个童梓门,一门贯通繁华街市,一门连接运河码头。有诗云:“阊门何峨峨,飞阁跨通波,重栾承游极,回轩启曲阿。”可见当年阊门的巍峨和壮观。</p> <p class="ql-block"> 我们陈氏的根在河南淮阳县陈家沟。为了生存活命,也为了逃避战乱,先祖的一支举步迁徙,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被称为“天堂”的苏州,住在阊门一带安居乐业。朱皇帝一声令下,实行“洪武赶散、万民迁徙”,迫不得已,先祖兄弟二人从阊门码头上船,飘过长江,沿着运河,来到了一个叫“柘塘”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水漫泗洲,殃及下游。柘塘这里荒无人烟,一片苍凉。再一看,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又离海边不远。于是,先祖便搭了两间茅草房,带着一家老小在此安顿下来。</p> <p class="ql-block"> 农耕时代,耕种是最基本的生存方式。先祖带领全家,插草为标,开疆拓土,同灶以食,合田而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恢复了原始的农牧生活。那时候,只要撒下一把种子,就能收获一袋粮食,只要河边走一趟,就有吃不完的鱼虾蟹鳖,一家人其乐融融,过得还很滋润。</p> <p class="ql-block"> 年复一年,勤劳俭朴的先祖心安理得,得过且过,忘记了早年长途迁徙的艰辛,抛却了当年被野蛮驱赶的仇恨,安安稳稳地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春种秋收,夏耘冬藏,周而复始,与世无争,世代繁衍,人丁兴旺,于是有了东陈、西陈、前陈、后陈,还有三角城等等。我们陈氏家族在苏北平原的这片土地上立稳了脚跟,由“东”和“太阳升降的阶梯”组成的陈氏图腾占据了这片水乡泽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家族兴,必修祠。乾隆年间,陈公广毓捐资在浔河北岸修建了陈家祠堂,因供有东岳大帝的画像,又称东岳庙。开始是几间土墙草房,后来改建成十二间瓦房,并且有庙田四十余亩,供祭祀之费用。这里曾是陈氏族人聚会议事、处理矛盾纠纷、商量决策家族重大事项的场所。每到祭祀之日,成群结队的族人敲锣打鼓来到庙里上香、祭祖、祈福,场面非常壮观,引得路人无不驻足观看。可惜的是,1942年夏季洪水肆虐,东岳庙毁于一旦。</p> <p class="ql-block"> 时光的车轮一刻不停驰骋向前。到了公元194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那一年,解放战争进入了大决战时期。为了夺取全国战争的胜利,共产党的主力部队全部开赴主要战场,淮宝地区的革命武装力量比较薄弱。这时,国民党反动派以为时机已到,疯狂的对解放区和新生的人民政权实施反攻倒算。淮宝地区的对敌斗争处于最艰苦的时期,敌我双方呈胶着状态,形成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的三进三出拉锯战。</p> <p class="ql-block"> 东陈庄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它背靠白马湖,面临县政府所在地岔河,进可攻,退可守,因此这里成了敌我争夺的战略要地。当时,我们东陈庄有陈毛生、陈开基、陈开荣、陈开华、陈开乾、陈开坤等好几个共产党员,党的活动比较活跃,做军鞋,送军粮,传消息,递情报,还常常配合地方武装伺机出击,给敌人以打击。国民党还乡团视东陈庄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死地而后快。</p> <p class="ql-block"> 农历三月初的一天,寒风料峭,天色阴沉。早饭后,还乡团头子林万福带领几十号人马从毛家小楼集合,跨过石桥、李屋桥,经过花墙圩、合兴圩,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到东陈庄来扫荡。走到前沈庄的时候,他们迷了路,于是就从路边抓了一个叫陈士培的人带路,直奔东陈庄而去。</p> <p class="ql-block"> 东陈庄的党组织得到了情报,迅速组织群众转移。大家拖家带眷四处逃散,群众叫做“跑反”。庄上都是一些低矮的土房,没有多少地方可以躲藏,人们慌不择路,惊不择途,到处寻找藏身之处,有的躲在草堆里,有的藏在船舱里,有的躲在沟坎下,有的藏在桥底下,只要能够藏身的地方就是不二的选择。陈开朋刚刚出生几天,他妈妈把他放在竹篮子提着四处躲避。陈洪喜被妈妈抱着刚刚躲进船舱里,惊魂甫定,还乡团就从旁边经过,幸好没被发现。</p> <p class="ql-block"> 林万福命令众喽啰先从西头开始,挨家挨户搜查,结果空无一人,又从东头开始挨家挨户搜查,还是空无一人。林万福心想:真是奇了怪了,不仅没抓到共产党,而且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他心有不甘,又凶神恶煞地命令道:“给我再仔仔细细搜,有人抓人,没人抢钱!”于是,喽啰们又一轮洗劫开始了,凡是值钱的东西统统装入囊中,人还是没见一个。这时的林万福就像一条疯了的野狗,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双手卡腰,手舞盒子枪,大声吼道:“放火——烧!放火——烧!”喽啰们搬来几捆芦柴架在陈开基家堂屋里,点上火,浇上油,顿时火苗嗤嗤地上串,烟雾迅速地弥漫。当时刮的是东南风,狗仗人势,风助火威,越烧越大,越烧越旺,不一会大火毫不留情地吞噬了整个村庄。火光冲天、惨遭荼毒后的东陈庄顿时化为灰烬,一片废墟,夷为平地,目不忍睹。见此情景,人们捶足顿胸,欲哭无泪,只有在心底燃起更大的复仇烈焰,激起与国民党还乡团决一死战的满腔怒火。</p> <p class="ql-block"> 新中国成立以后,党和政府带领人民兴修水利,大搞农田水利基础设施建设,根治外患内涝,提高抗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同时大力推广旱改水,实行科学种田,提高粮食单位面积产量和总产量,农村的面貌得以迅速改变,农民的生活水平逐年提高。</p> <p class="ql-block"> 大集体的时候,以东陈庄为主体的东陈生产队拥有84户人家,412口人,600余亩土地。随着人口的增加,衍生出前面一排、西面一排与老庄子规模基本相当的新村庄。东陈人在先祖开辟的这片田野上耕耘劳作,土里刨金,科学种田,多种经营,收获了希望,收获了喜悦,收获了荣誉,收获了风光。上世纪1970年代初期,单日劳动分配价格达到0.75元,最高年份达到一块钱以上,在岔河公社乃至洪泽县都是数一数二的。县里、公社的现场会几乎每次都开在东陈的地头上,县里、公社的三干会上大字不识的生产队长经常介绍经验,队房四周的墙璧上贴满了奖状、挂满了奖旗和奖匾,其中最耀眼夺目的是党中央、国务院的大红奖状:全国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p> <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回到本世纪初叶。新一轮的城市化、城镇化席卷全国,不仅城市规模惊人的扩大、城市人口无穷的增加,而且农村也迅疾的消亡,农民也成几何级数的减少,东陈庄作为一个普通的村庄也不能幸免。那是2015年,我家的老屋被“城镇化”了。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p> <p class="ql-block"> “今年5月份,听说我们家的老屋要拆迁,连忙叫姊妹几个回去看看生我们、养我们、寄托着我们童年欢乐、痛苦、记忆的地方,看看祖上居住的地方。我们见到了四爷、四婶,还有守善小五哥和小五姐。四婶还给了我们蔬菜等东西。7月份,我和老伴带着儿子、媳妇和不到一岁的小孙女陈柯铮再次到东陈庄,见到的是杂草丛生,满目凄凉,虫飞蝶舞,不见一人。好不容易来到老屋面前,我被震惊了:被推倒的窗棂东倒西歪,被砸碎的砖瓦散落一地,只有一架人字梁还坚强的斜立着……。此时此刻,我的人如同窗棂东倒西歪,我的心如同砖瓦碎不成片。我在内心呼唤:从此以后,我的家在哪里?我的根在何处?</p> <p class="ql-block"> 我不忍再留,在一堆瓦砾前拍下了老家的最后一张照片,让记忆永远留存;给小孙女在祖屋前拍下了第一张照片,也是最后一张照片,让她记住这是祖上居住过的地方。临行前,我让儿子从残砖破瓦中搬了七块砖头上车带回淮安,深埋在茂华小院子的土里。在我的意念中,东陈融入了我的血液,注入了我的灵魂,伴随着我的生命。我和它永不分离!” </p> <p class="ql-block"> 东陈庄的这一次迁徙,算是第三次了。前两次基本是集中的、长途性的大转移,而这一次是彻底的、不等距离的大发散。庄上有的人家跟着打工的后代去了苏锡常,有的人家搬到了淮安市区,更多一些人家选择了县城,剩下的一部分被安置在镇上的东陈小区。谢天谢地,在“岔河小南京,不到不死心”的苏北小镇上,仍然留存着“东陈”这个字号,恐怕是东陈庄人最后的精神家园和记忆标签了。</p> <p class="ql-block"> 父母去世以后,我回东陈只有一件事:上坟烧纸。上年的除夕,我照例来到了父母的坟上祭扫。目光所及,畦畎相望,阡陌纵横,坦荡如砥。在冬阳的照耀下,黝黑的泥土忍不住探出头来,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残留的稻茬散发着金灰色的光泽,炫耀着辉煌的昨日;厚稠的麦苗紧贴着地面拼命的摇曳,隐示着来日的青春;硕大的“岔东绿色稻米基地”标牌屹立在路旁,诠释了这方水土古老而又崭新的存在价值;稍远的白马湖游客中心高高耸立,标志着新时期、新时代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p> <p class="ql-block"> 地还是那片地,水还是那湖水。可是,它做过了整容手术,经过了脱胎换骨,既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作为一个归乡游子,没有了父母的慈祥,没有了乡邻的笑脸,没有了伙伴的踪影,没有了当年的印记,莫名的伤感、无助的惆怅和难言的茫然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漫过心底。</p> <p class="ql-block"> 有人说,吾心安处是故乡,我却不以为然。故乡是什么?是深埋在泥土里的那个衣胞,是呀呀学语的那个口音,是清晨惊梦中的那声鸡啼,是夜晚焦急的那声唤归,是茅草房顶的袅袅炊烟,是妈妈亲手做的粗茶淡饭,是赤脚光腚的嬉戏打闹,是摘叶喂蚕的棵棵桑树,是捞鱼摸虾的条条河沟,是柳树枝头的燕姿鸟语,是田埂水渠边的莺飞草长,更是根植心底的一份眷恋、萦绕在心的一腔情愫。</p> <p class="ql-block"> 东陈庄,不管她的形态发生什么变化,不论她的名称如何改变,也不论她是存在抑或消亡,她永远是我的故乡,她永远在我的心底。</p><p class="ql-block"> 2022年3月2日夜于清寡斋</p><p class="ql-block"> 2022年3月4日修改</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