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伏牛(一)

欧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伏牛山第一次进入我的眼帘,是六十年代初的一个星期天。那天,6号院欢声笑语家长和孩子们都回家度周末。大人们围在一起谈论工作,孩子们在嬉戏追逐打闹,我喜欢挤在大人们的腿缝里仰着头似懂非懂的听他们高谈阔论。</p><p class="ql-block">负责专署大楼基建的李叔正在给朱专员,吕专员和几个大人汇报专署大楼工程进展。李叔兴致勃勃的说大楼昨天封顶了,他邀请道:今天你们可以上到楼顶看一看,站那里能看见内乡,南召的山。朱专员高兴的说:走!咱们现在就去大楼,我想去看看俺们南召的山,大人纷纷响应。那时候的干部无论专员,局长都是骑自行车,6号院的大人们骑着自行车在前边,孩子们跟在后边跺着脚,有节奏的喊着,看大楼!看大楼!看大楼!接着呼啸着,奔跑着,跟在自行车队后边,我岁数小,是坐父亲的自行车去专署大楼的。</p><p class="ql-block">专署大楼是南阳大跃进年代动工的十大建筑之一,是南阳市最高的建筑物。那时候没有空气污染,人们站在楼顶上果真能看见天边的山岚。父亲指着夕阳下连绵不断的群山对我说:你看那山像不像一群一群爬在地上的牛?那就是伏牛山,咱们老家就在那山下边。父亲接着说:老家的山上,春天是火红色的杜鹃,花一落接着就是嫩黄嫩黄的连翘花和粉红粉红的山桃花,梨花落时候就像下雪一样。夏天,河里有成群的白鹤在找鱼吃,还有鸳鸯,野鸭子,野山鸡,各种叫不出名的虫衣儿。秋天,山上有核桃,栗子,杨桃,杮子,八月炸,山楂熟的时候能染红一面坡,清甜的香气飘十几里远。冬天,狼,野猪还有老豹子在山里找不到东西吃,饿急了就会到营里遭蹋牲口,背猪,牵羊,逮鸡子……。听着父亲娓娓动听的叙述,脑海里充满了对西峡老家的期待和憧憬,我常问父亲啥时候能带我回老家,他总是说等他不忙了就带我回去,听话音好像很快就不忙了,可是他一直在忙,所以回西峡老家的事就一天一天的往后拖。</p><p class="ql-block">又是一个星期天,父亲风尘仆仆的从淅川回来正在洗脸,姐蹦蹦跳跳高兴的跑回家,递给父亲一封信说:爸,老家来信了。父亲接住腔只说一个字:念!在我们家念信素来是姐的事,她最怕给父亲念信,因为入学晚认字少,再加上信里的字写的潦草,姐总是磕磕绊绊的念着信,还不时因念错字叫父亲数落。那天的信是老家大队支书写的,没几句话,现在我还记得。符二叔:东乡过来的要饭吃说灾情又大了,听说饿死人了,南阳咋样?不中叫大奶,桃芝她们奶孙仨回来吧,咱们这儿山大地头宽,队里能养活起他们,双林。姐念完了,父亲嫌支书的信写的太短,没有说老家的收成也没说乡邻的事,不满意地说:从小都不好好念书,一封信崩这十来个字,没开头没结尾没问候没祝愿,这也算封信?!我奶说:是你这先生没把他教成,双林不是作(zou)学问的人,心肠好是个好娃儿,还惦记我们奶孙仨。跟你媳妇儿商量商量,我们奶孙仨回西峡,等两年日子好过了,我再领他们回南阳,父亲点点头出门去和母亲商量去了。</p><p class="ql-block">长大后才知道,父亲当年为了挖掘南阳传统戏剧,他组织了几个老艺人整理,改编了几部地方戏,他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有不同的政治,历史问题。没想到这几部戏唱红了全国。戏红是非多,有位领导认定父亲阶级路线不清,重用阶级异己分子,因此下放到淅川县三官店挂职当公社第三副书记。刚上任几个月,省委宣传部通知南阳地委,指定父亲带南阳曲剧团和这几部戏北上郑州,邢台,邯郸,唐山,天津巡演,九月底进京到中南海怀仁堂给中央领导汇报演出,并让父亲和全体人员参加国庆观礼,在那个年代这是天大的政治荣誉,也算给他评了反。父亲要带团出去巡演十来个月。他和母亲商量的结果是:姐跟妈食宿在学校,奶带我回老家,要求我俩带上粮票回西峡,不准参与生产队的粮食分配,不准接受生产队的照顾。</p><p class="ql-block">现在去趟西峡个把小时就到,在那个年代却是山高路远,乘汽车要走一整天,记得是个清冷的早上,奶拎着包袱拉着我在东关汽车站上的车,大卡车周边是很高的围栏,靠车帮一边一排长木联椅,连个遮阳挡雨的棚都没有。记得是个很壮实的汉子,把奶和我拉上车,人们像大葱一样直戳戳一个挨着一个站在上边,那汉子把我放到他两腿下边,他说:婶子,恁大岁数了还出远门,你招呼好自己,我把娃子挌我髂(qia)巴下头护住,别把他挤残坏了。那一天在颠簸起伏的路上,我们奶孙俩在车上谁也看不见谁,她喊一声我应一声。有一阵我睡着了没答应,奶像疯了一样大声喊我,那位好心人摸摸我鼻子说:婶子,没事还有气儿,你别怕,娃子是睡着了。他们说的话我都能听见,可能是饥饿缺氧的原因,我没有一丁点回答的力气,那一天我像一只瘦弱的小猫蜷缩在大人们的腿缝里,饱尝了脚臭,尿骚和屁的味道,闻那位好心人的臭屁最多,但我感激那天他对我的保护。</p><p class="ql-block">记得醒来是在大妈的怀里,油灯影里看不清她脸,只听她慈祥地说:裱匠,你可醒了,把你奶吓死了,这会还在床上哭哩,撅下去咱们端饭去,她把我屁股拧一把,拉着我向厨屋走去。大妈是个爽朗人,茶饭做的极好,那天晚上她做的是糊葱花香油青菜面叶,我和奶的碗里还多一个荷包鸡蛋。这是我一生吃的无法复制的两顿饭,一顿是贾姨让我吃的肉包子,一顿就是这碗有荷包蛋的葱花面叶。</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屋里还黑漆漆就听见大妈在悉悉索索的扫地,嘴里还念诵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云云。我在老家的一年里,大妈天天如此早起,天天念诵那几句话,尽管我听不懂,却深深的刻进我的记忆里,这些年我才知道她念诵的是《朱子家训》。</p><p class="ql-block">天亮了,奶奶给我穿戴齐毕,大妈已经扛着锄头下地回来,头也不回又钻进厨屋开始做早饭。农村的早饭是一次聚会,四邻八舍的乡亲们都喜欢端一个硕大的饭碗聚集我们家的院子里,边吃边拍前朝古代的故事,拍新近的传闻。</p><p class="ql-block">那一天来的人特别多,有的拎一升麦,有的拿几个鸡蛋,有的拿些红枣,杮饼,核桃,落花生……。一整天,一个营里的乡亲们络绎不绝的来看我们奶孙俩,一直到晚饭后人们才散去。现在看来这些东西微不足道,但在饿死人的那个饥馑年代里,这些食物都是从乡亲们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天奶奶特别高兴,临睡前,她摸着我的头大声说:欧子,你大爹不在的早,这些年咱们这个家全靠你大妈给撑起来了,我懵懵懂懂的感觉到奶奶说这话是在表扬大妈,是故意说给大妈听的。</p><p class="ql-block">那几年,人们都在饥饿的生死线上挣扎,奶奶和我在老家乡亲们的周济下度过了饥荒。一年后为了迎接二弟的出生,奶奶又带我回到南阳,父亲去车站接我们,捏捏我的脸又兴奋的把我高高举起来说:真沉,长了一身红薯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