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其中有个皇上叫刘病已。

贺兰山上的小草

　　今天和老婆开车沿着雁翔路向南走，走到杜陵时竟然懵了方向。原来这里修了一个杜邑遗址公园，改了道路。我有两、三年没来这里了，周边环境变化太大了。来都来了，就好好转一转吧。

　　遗址公园的核心就是杜陵。埋的是西汉宣帝刘询。他生于汉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卒于公元前49年。谥号：孝宣皇帝。

　　帝陵封土呈覆斗型，象山一样高大。几百年来被人踩出的小路一直通到墓顶上。小路两边长满了一丛丛扎人的酸枣树。

　　站在墓顶能看到西安城区鳞次栉比的楼房。让人不禁感叹这个当年混得最好的人，最终也只是落下眼前这一大堆黄土了。

对于刘询来说，除了他自己的故事，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了。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在大墓的南边五、六百米处是他老婆王皇后陵。也是象山一样的封土堆，谁爬上去都会累得气喘吁吁。陵顶呈正方形，有半个足球场大，是方圆十几公里的制高点。我以前带孩子在上面放过风筝。高处风大。

　　这个温婉贤淑、低调平和的王皇后人生故事很一般，却得以善终。不象刘询的另外两个皇后—许皇后和霍皇后，都是蘸着血泪书写人生的。

　　在高大的封土前立着一块“王皇后陵简介”的牌子。王皇后是刘询的第三任皇后，虽无子嗣，却很长寿。她最大的功劳是做为继母，帮刘询抚养大了许皇后留下的儿子刘奭。

刘奭与她的感情很深，象亲妈一样。太子刘奭继位后尊奉她为皇太后。后来孙子刘骜继位，尊她为太皇太后。所以她死后被高规格地葬在汉宣帝陵旁边，也就不奇怪了。刘奭的生母许平君葬在少陵原的南边，距庞留村一公里。其封土小一些。

　　登上王皇后陵顶能看到四周许多大小不一的陪葬墓。有六、七十个。能埋在帝陵跟前的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显贵。这在当时可是一种荣耀，现在却不知埋的谁了。经历两千多年的风风雨雨，除了封土依在，连墓碑也不见了。现代人给古墓新立的碑上只能编个流水号了。

　　当然了，也有大墓的主人被找到的。2012年抢救性发掘了一个甲字型大墓。通过墓中“卫将长史”、“张”字印章，证明是西汉中期重臣富平侯卫将军张安世之墓。

　　这片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帝王陵了。站在王皇后陵的墓顶朝东南方向望去，能看到六、七公里远的白鹿原上有一个大墓。那是西汉薄太后陵。

薄太后和高祖刘邦生的儿子，就是汉文帝刘恒。刘恒也葬在那个原上了。特别之处是他的陵墓没有高高的封土。自元朝七百多年来，人们一直误以为他的陵墓在白鹿原“凤凰嘴”下。去年12月14日上午国家文物局宣布，正在抢救性发掘的“江村大墓”就是刘恒的霸陵。

　　别怪西安地铁修得太慢了。在地下拦路刷存在感的王侯将相太多了。忽视了哪位祖宗，都是考古研究上的重大失误。

　　西汉的另外九座帝陵，都座落在渭河北岸的黄土原上。那地方属于咸阳市的行政地界了。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等一众皇帝都埋在那边了，与西安的汉宣帝杜陵、汉文帝霸陵隔渭河相望。

称呼他们的陵墓时最好戴上一个“汉”字，以区别其他朝代的帝王陵。西安可是十三朝古都，到处埋着皇帝。有的埋在邻市邻县了。

　　说来也巧了，孤独埋在西安这边的汉文帝、汉宣帝，他们的皇位都是机缘巧合拣来的。这两位皇帝上位前都没什么背景。这种“拥弱不拥强”的做法暴露了一些大臣的私心。在强人手下不容易实现自己的私利。况且伴君如伴虎啊。

在古代封建帝国里，锋芒毕露的强人不太容易上位。除非是开国皇帝。在皇权传承过程中，对服从性和忠诚度的要求，要比能力要求高。这是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袋）。皇帝的能力逐代递减，可能也是中国每一个朝代超不过三百年的原因之一吧。

　　杜陵遗址公园里的村庄正在拆迁。据说村民都是过去守陵人的后代。守了两千多年，也算守成了。现在有拆迁款可领了。

　　园内有个秦砖汉瓦博物馆，介绍了汉宣帝刘询的生平。他在襁褓中就坐牢了，走过了囚徒—平民—皇帝的坎坷跌宕的人生道路。

　　下面，重点讲一讲杜陵的主人刘询吧。

刘询是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的第八代孙，也是汉武帝刘彻的嫡曾孙。他一生既坎坷又传奇。传奇的是他继汉昭帝刘弗陵之后，续写了“昭宣中兴”的盛世篇章。坎坷的是他出生五个月就跟着祖母坐牢了。

　　刘询过去叫刘病已。据说他小时候常有病，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健康无病。

他的家人因著名的“巫蛊之祸”获罪遭灭门。他在狱中活到五岁时，遇到新皇帝刘弗陵登基继位大赦天下才出狱。此时带他一起坐牢的奶奶史良娣也死了。

　　襁褓之中的刘病已在狱中没奶吃，狱吏丙吉找来两个女犯人作乳母，才让他活了下来。

公元前87年，汉武帝得重病，有方士进言长安监狱有“天子气”，只有将狱中犯人都杀掉，陛下的病才能痊愈。汉武帝晚年既迷信又怕死，下令杀掉犯人。丙吉冒死拒不开狱门，使四岁的小病已死里逃生。笫二天汉武帝幡然悔悟，此事才作罢。

　　出狱后的刘病已被丙吉送到奶奶史良娣的娘家抚养。丙吉又找有关部门恢复了他的皇族身份。七岁的刘病已生活费有了着落。至此，丙吉才退出了刘病已的生活。

生活费由掖廷官署负责。掖廷令张贺自己出钱给刘病已请老师授课学习。

　　刘病已长到17岁时仍是个无钱无势的穷小子，无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谁养大的孩子谁操心。张贺便出钱给他聘下了监狱长许广汉之女许平君为妻。从此，刘病已过上了平常人的幸福生活。

　　这里插两句。夫妻俩当年生活的地方，就是现在的长安区大兆街道庞留村。村民主要由成、骆、许、王四大姓组成。

结婚一年后的某个晩上，朝廷禁军来把刘病已带走了。岳父一家人想起他是罪臣的后人，不免担心起来。

　　公元前74年，年仅21岁的昭帝刘弗陵暴病身亡，也没有留下子嗣。昭帝8岁继位，在位13年。当时的辅政大臣霍光负责物色新皇帝，决定迎立昌邑王刘贺为新皇帝。

　　刘贺带领一班人马从昌邑国（今山东巨野县）来到长安上任。他要换用自己的班底来掌权，这一下触犯了霍光的大忌。霍光等人联名上书皇太后要求废帝，结果刘贺只做了27天皇帝就被霍光赶下台了。

刘贺（史称汉废帝）后来被派往南昌做了海昏候，死后葬在那里。2015年在南昌市新建区发现了他的墓，成为了当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当霍光再次挑选皇位继承人时，丙吉向他推荐了流落民间的刘病已。此时的丙吉已经在霍光手下工作好几年了。

刘病已是卫太子刘据的孙子，人们都对刘据的灭门冤案抱有同情，所以拥立刘病已容易得民心。最关键的是他来自民间，既没背景没势力，也无从政经验，平时也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这正是霍光最容易控制的人选。于是，18岁的刘病已就这样幸运地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即汉宣帝，改名刘询。

　　史上讲的“昭宣中兴”盛世，是指昭、宣两帝执政共38年（昭帝在位13年、宣帝在位25年）。刘询入主未央宫6年后，霍光病故。笔者认为，昭宣盛世应该有霍光的功劳。他辅政于昭帝，干政于宣帝，留下了自己的历史痕迹。

　　刘询不傻。他知道霍光选自己当皇帝的小心思，况且还有刘贺的前车之鉴，于是便韬光养晦，隐藏锋芒。能“仰人鼻息”也是一种能力，刘询小时候在监狱里就学会了。

　　刘询登基当日，由霍光陪同前往汉高祖刘邦的高庙拜谒。霍光与天子同车，腰悬宝剑，威风凛凛。在气场强大的权臣面前，刘询黯然失色。

　　后来，霍家人的权力欲望逐渐膨胀。霍光的老婆毒死了刘询的皇后许平君。霍光又将女儿嫁给了刘询，成为霍皇后。刘询都隐忍了。这也为日后霍家遭清算埋下了伏笔。

　　厉害的猎手往往都是以猎物的身份出现的。霍光死后，刘询开始酝酿铲除霍家势力。主要做了七件事。

第一，与刚直不阿的御史大夫魏相密谋，提拔了张安世为大司马卫将军、领尚书事，掌控了军政大权。张安世是张贺的弟弟，也是霍光的副手。刘询有三点考虑。一是张安世老实厚道，不会篡权。二是副职提为正职顺理成章，霍家也不好反对。三是在重要岗位安排了可靠的人，占据了霍家人的上升通道。

　　这里多讲一句张安世。他的父亲就是汉武帝时期的著名酷吏、法学家张汤。张安世对刘询十分了解，却保持着对刘询一贯的尊重和敬畏。避过了“熟人眼里无圣人”所带来的祸端，成为皇帝的心腹，并最后得以善终。

　　第二，对霍家人明升暗降，去了实权。

第三，封岳父许广汉为侯，便于自由岀入内廷传信。

第四，立结发妻子许平君的儿子刘奭为太子，断了霍家人的太子梦。

　　第五，暗中放出霍光之妻害死许皇后的风声，然后要求彻查。霍家人心虚，想先下手为强。却被刘询派兵围了正在开会谋反的霍家，一网打尽。谋反可都是死罪呀，莫怪皇帝的刀子快。

　　第六，表彰霍光为忠臣，封他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这招高明，因为否定霍光就等于否定了自己这个皇帝。霍光的荣誉被大大提高了，但霍光的族人全被灭了。

霍光的事迹竟然感动了后来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于是刘秀做了个牌扁要颁给霍家人，却找不到霍光的后人。

　　第七，皇后霍成君因谋害太子刘奭未遂，坐罪废为庶人。十二年后，霍成君自杀。

历史告戒我们：欲望无尽的人，往往会反噬了自己。假设霍光没有这么大的私心，也不会祸及子孙。一个身居高位的人，如果“自私”和“自负”同时附体，就会迷了心窍而妄为，引祸上身。

　　而丙吉一直绝口不提皇帝幼年的事。可许多年以后，一个妇女说自己是当今皇帝的奶妈，并说丙吉可以作证。皇帝闻知后召来丙吉问话。见皇帝追问，丙吉不得已和盘托出了原委。这让刘询幼年时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刘询赏赐这个妇女十万钱用于养老，做了妥善安置。

　　《素书》“十六同”里有两句话：“同贵相害，同利相忌”。好在当年没人知道丙吉救助小病已的事情。当丙吉向霍光推荐刘病已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否则，霍光在综合考虑后会否定刘病已继位的。霍光一定会怀疑丙吉的动机。也不能怪霍光会有“人人皆为己”的思维。人性中的自私是刻进基因里的，千百年来没有多大变化。

贤能的丙吉最后官至丞相。是善良厚道的本性成全了他。就连霍光生前也喜欢他全心全意做好本职工作的态度和作风。丙吉死后，被宣帝刘询封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中的第六位。

　　这段历史也反映了上层权力斗争的复杂和残酷。显示了人性中有情和无情的两个方面。

从刘询身上可以看岀，养育之恩大于提携之恩。刘询也知道，养育之人无所求，而提携之人有所欲。

　　在封建皇权时代，皇帝的性格就是国家的性格。国家的繁荣昌盛，也取决于皇帝的聪慧、勤奋、远见和果断。取决于皇帝识人、驭人、用人的能力。

　　当皇帝最难得的事，就是在众人的言语当中能活出清醒的自己。既纳良谏，又拒蛊惑。刘询不象前面的汉武帝刘彻晚年听信小人言，办了一些糊涂事。他后面的皇帝刘奭在这方面也差了许多。

　　刘奭没有奉行父亲刘询“外儒内法”的治国方略，而且性格懦弱，优柔寡断，重用了一些奸邪小人，把国家带向了衰落。

　　身处社会最底层才能看到最真彻的人性。无人在底层人面前伪装，往往表现的都是真性情。而刘奭看到的都是伪装后的表象。刘询、刘奭这对父子的人生经历不同。一个出生后是囚徒、平民，一个出生后是皇子、太子。所以对人性的认知也不同，行为上才有了巨大的差异。

　　其实刘询的历史功绩主要在国家治理上。人活一世总会被什么东西吸引。历史上昏君的标配都是荒淫无度，好酒好色。皇帝沉迷酒色是亡国之兆。而他不被“吃喝玩乐”这种人之常情的东西吸引，克制了人的原始欲望，才会把注意力放在治国理政上。

他在位25年，粉碎了权臣专政，平服了匈奴，发展了生产，繁荣了经济，成就了历史上著名的“昭宣中兴”。据说司马迁生前将《史记》传于女儿，后交于汉宣帝刘询，才使这篇巨著得以传世。

　　刘询武力打通了丝绸之路。在天山南麓的轮台设立了西域都护府，把大汉版图又向西延伸了七百多公里。同时釆用“怀柔远仁，厚往簿来”的民族政策，平服了民心，稳定了边疆。他设立常平仓，釆用国家储备粮制度调节粮价。防止谷贵伤民、谷贱伤农。

都说“短期看机遇，中期凭实力，长期靠人品”，刘询干好了的皇帝该干好的每一件事，应该算是一个好皇帝了。他享年才43岁。对于一代明君，老百姓还是真心希望他“万岁，万万岁”的。

　　古人事死如事生。新君即位往往立刻启动寿陵的营建。但考虑权臣霍光的存在，刘询的寿陵晚至八年以后才开工。据说他不葬在有众多汉帝陵的五陵原上，而要葬于此，是因为他的糟糠之妻许平君陵离此不远。

　　七百多年后的唐朝诗人李白来此感而慨之：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如今高楼和雾霾遮住了北边的渭水和远山，却也能让我感到李白当年登陵时的心境。

　　读历史就是这样的，读着读着主人公就死了。感觉人一辈子好不经活，象翻书一样。翻过篇，人就走了。今天是2022年3月2日，汉宣帝已经走了2071年了。人虽走远了，但他和他身边人的故事值得今人一读。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今天站在汉宣帝陵前讲一讲刘询，也是想借用他的小名—病已，来祈祷新冠疫情早日结束。愿人民安康，世界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