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坡南老街,是母亲经常跟我提起的一个满是温情的地方。在这里,母亲曾有一段温暖而骄傲的旧时光,也日渐幻化成我日思夜寐探寻的梦乡。</p><p class="ql-block"> 一个铺满冬日暖阳的午后,受吴君之邀,我与超哥、玲君一起走进了坡南,赶赴一场时光的旧约。徜徉在老街深深浅浅的古巷,触摸其历史肌肤,感受其岁月变迁,领悟其世事的沧桑;仿佛咀嚼一个百读不厌的故事,浸泡一段陈旧的含香时光。“</p> <p class="ql-block"> “星恒连北斗,驿路达南闽。”平阳县城昆阳镇通福门以南的凤凰山、九凰山之间地域,统称坡南。通福门南至夹屿山一带,山峦相连,中成盆地,塘河贯穿,人烟稠密,清代曾在此设坡南镇。唐宋以来,坡南渐成“两浙咽喉,八闽唇齿”浙闽之要冲。坡南街,就是凤凰山与九凰山形成一个隘口下的街道,这隘口连接一条古通道,坡南街就是坡南古道上的一段。据《平阳地名志》载:“坡南街,位于本镇之南。因路面由北向南倾斜,形成小坡,故名坡南街。南起坡南埠头,北至解放门(通福门),宽3.5米,全长1440米,条石路面”。晋谢灵运《游岭门山》诗:“威摧三山峭,瀄汨两江驶。”三山,就是指东门山、九凰山和坡南的凤凰山;岭门,就是东门山和凤凰山之间的一道山隘;而水流澎湃、涛声隐隐的两江,就是飞云江和鳌江。谢灵运诗印证了坡南这条古道历史之悠久,文脉之厚重,地势之重要。通福门,即通往福建之门。清末民初以来,随着温瑞、瑞平河轮的开通和鳌江港的开发,通福门下的坡南老街更是成为南来北往的人货集散要地。据载,鼎盛时日流量达上万人次,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公路运输的发展,坡南老街这条古通衢才渐渐淡出历史。这条老街,也见证了坡南千年的盛衰变化,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纷繁复杂的时代光影。</p> <p class="ql-block"> 一如母亲跟我描述的,徜徉在坡南这条被千年沧桑扎染的老街,一路是古树、古桥、古井、古庙、古塔、古屋、古巷、古城门、古牌坊、古茶亭、古道观等历史遗迹。坡南老街,依河而建,沿街百姓枕河而居,处处小桥流水人家,俨然一幅江南风情画卷。我们一路行行摄摄,绿水逶迤的十四桥,古色雅致的十八宅,古朴厚重的儒学口门台,经风历雨的茶亭关帝庙,万夫莫开的隘门关,巍峨傲立的通福门,还有祖传秘制的坡南老馄饨……都唤起人们魂牵梦绕的乡愁。</p> <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徜徉在坡南老街石板铺就的小巷,迎面弥散着老街淡淡烟火,偶有三两行人悠闲走过,记忆恍然遗落在时光里。徜徉在坡南,这条闻着风都可以做梦的老街,温存的柔情与莫名的感动有时就会悄悄潜入心底。一时间,我忘了自己其实也只是这条老街的过客,像一缕轻飔,一朵流云,被时光抛远,探寻母亲当年在坡南那段遥远而又清浅的旧时光。</p> <p class="ql-block"> 母亲第一次到坡南,是在1965年,那年母亲十九岁。那时,正是素年芳华,脸容通透,眉宇精致,眼神有光,一袭长发飘飘,被誉为村里第一美女的母亲,当选为平阳县妇女大会代表。这是母亲第一次离开农村到城关参加一场高规格的会议,带着一份难掩的兴奋,也怀着一丝生涩的胆怯,母亲背着棉被,戴着大红花,带着无限的光荣随同宜山江南区妇女代表团,满怀着妇女积极参与社会主义增产节约运动的豪情,从宜山轮船埠头出发到方岩下,轮渡到鳌江,然后徒步坡南古道近两铺路,经过半天的跋涉才到了坡南老街。母亲说,那时的坡南老街太繁华了,到处是行人,到处是商铺,到处是叫卖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跟别人说话都得吼着说。在村里也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的母亲,此刻站在街心,仿佛是一片被洪流裹挟着的飘零的落叶,一时间迷失了自我,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陌生和慌乱,就像电影《陈奂生上城》中初次进城站在街角手足无措不知何去何从的陈奂生。最终,母亲这些妇女代表们被安排在平阳县学堂,也就是现在的平阳县中心小学。所谓宿舍,就是教室腾空出来后的打地铺,每个人领到一张草席,自己随身带的衣服做枕头,席地而卧。母亲说,那几天虽说住宿条件有点艰苦,可大家在一起谈人生,谈勤俭,谈持家,谈生产,热闹而温暖,是她所经历过的最美好最骄傲最难忘的一段旧时光。第一天晚饭后,母亲和几个妇女代表们一起去逛夜色中的坡南老街,街灯璀璨迷幻,商品琳琅满目,大家在一家卖小装饰品的老商号前站定,年轻貌美的母亲看上了一对做工精美的蝴蝶型发夹。那些年,正在热播老电影《地雷战》,剧中的女主角民兵队长玉兰,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加之佩戴上这样的发夹,手持步枪带领一群女民兵们打鬼子,保家卫国,英姿飒爽,真是长得好看又勇敢,成为妇女们不二偶像。戴上蝴蝶型发夹的母亲,像极了电影中的玉兰,赢得了大家啧啧赞叹,说母亲有电影明星样貌和气质,连店家的女主人也羡慕得不要不要的,说愿意以成本价卖给母亲。一向节俭的母亲,在大家的怂恿下,终于下定决心,咬牙买下。可当母亲伸手掏钱时,她的脸僵住了,接着一阵煞白,手半天也无法从衣兜抽出来,发现藏在衣兜里的钱和粮票都不见了,不知是是丢了,还是在拥挤的人流中给偷走了。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天大的事,钱是一点点省吃俭用攒起来的血汗钱,粮票是这几天开会专用的,没了钱蝴蝶发夹可以不用买,没了粮票这几天的吃饭问题就无法解决,母亲心又痛又急,一时间就流下了眼泪。当大家明白了母亲的遭遇后,纷纷过来安慰,看母亲还是哭个不停,都纷纷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粮票,凑足了母亲那几天的口粮,并要凑钱替母亲买下这个漂亮的发夹,母亲当然坚决不肯接受。这时,更让母亲一生不忘的温暖一幕发生了,店家男主人对母亲说,你的钱和粮票是在我这里丢失的,这个单应该由他来买,他决定赠送母亲一个发夹,还可以先借母亲一点钱,以后有机会再还上,母亲再三婉谢,最后看他这么有心,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个发夹,至于钱母亲就没有接受。当时母亲心里默默地念着,等下次有机会过来一定把发夹的钱还上。母亲说,开会那几天她都戴着这个美丽的蝴蝶发夹,心中满溢着温暖和感动,这是她铭记一生的温情美好的旧时光。</p> <p class="ql-block"> 母亲第二次到坡南,是在1978年,已是十三年以后的事了,所不同的是,三十出头的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这次母亲是当选为老平阳的最后一届人大代表,来这里参加人民代表大会。还是一样地背着棉被,戴着大红花,一路被敲锣打鼓光荣地欢送到宜山轮船埠头,最后跋涉到坡南老街,入住进平阳县学堂。母亲说,这次代表大会叫她终生难忘,这是粉碎四人帮后召开的拨乱反正激动人心的大会,代表们肩筑使命和人民重托,每一次会议结束后,代表团成员都是在教室里席地而坐,大家激烈地讨论政策改革,讨论农业问题,讨论工业生产,讨论教育发展,讨论社会主义法制建设……讨论的热火朝天,常常半夜三更才散。</p><p class="ql-block"> 期间,母亲特意抽空去了一趟坡南老街,就是去找昔日赠送蝴蝶发夹的店主人,想向店主家说一声感谢,可惜的是,店家搬迁到异地去了,母亲再三打听,还是无处寻,只能怅怅而回。母亲说,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她对坡南有着一种异常的温暖和亲切感,在她的心里,千山万水,坡南是独特的风景,是不可替代的记忆,希望有一天能再来看看这有故事有温情的老街风景。</p> <p class="ql-block"> 是日,徜徉在母亲昔日走过的老街,我的心中也有着莫名温暖和骄傲。然,有点让我惋惜的是,这修缮一新的老街南段,又有着一种让我无端的陌生和寂寥。虽然当地政府尽量以修旧如旧的原则去修复,让坡南老街在修复中也焕发了新的活力;但近看这些古风与现代风相结合的老街千篇一律的门面,其木质建筑榫卯和雕功,与老街和老屋的原样还是有极大差距的,那凝结在老屋精美绝伦画栋雕梁的匠心功力不见了。更何况以前那泛着岁月包浆的石板路,现在除了还保留茶亭到通福门上坡一段外,其余则改为大理石或水泥路面,失去了老街原有的古朴厚重,老街也仿佛被抽走了其固有的灵魂,失魂落魄,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游客,也印证了坡南现代老街的无言的尴尬。</p> <p class="ql-block"> 在一个街角,小巷拐弯处,超哥和玲君对一家还没有完全修复的老宅院,有了浓厚的摄影兴趣。宅院里有几株老藤,爬满了老屋的灰墙,叶子全脱落了,枝条呈纯纯的褐色,努力地爬向天空。午后的阳光一点一点透过藤隙打在灰色的石墙上,破败而顽抗的老屋立在时光的影子下,混沌地凝望着岁月的变迁。新潮和朴旧在对抗中交汇,在替代中值守,我伫立良久,一时间五味杂陈。这老藤,不知爬了多少岁月,不觉间把自己也爬成了老屋的故事,饱经风霜而傲立不群,疲惫的魂灵在这里安闲停歇,抛却红尘的鼓噪喧嚣。辞别了老屋,我们走在用大理石新铺就的老街上,老街和新墙熟悉而陌生,烟火流年,如梦蹁跹,仿佛收藏着一段沧桑的往事,隔着前世的忧伤。唯有街口的古桥上坐了一排排沐浴暖阳的老人,在冬阳的辉映下,凝固成一幅静美的画面,给予我一点旧时光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 素年锦时,光阴浅淡。邂逅坡南,放慢脚步找寻一段旧时光,感受老街典雅与娴静。时光流转,世海苍茫。老街不断更新的路面,不断整饰一新铮亮的门面,终将迷离我们探寻的眼睛,一如母亲当年关于坡南老街的浅白记忆,无可奈何地随时间的潮水涌向了岁月的另一端。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旧时光。老街,成了新街;时光,成了旧时光。从古典穿越到现代,从宁静穿越到喧嚣。散了流年,淡了浮生,我们每个人终将流落远方,成了老街的匆匆过客。唯愿,旧时光温柔,善待你我所有曾经。</p><p class="ql-block"> 公元二零二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记。</p><p class="ql-block"> 文章 薛思雪</p><p class="ql-block"> 摄影 黄小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