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江湖》苏轼积极反变法（五2）

马晓安

02

接着，苏轼谴责“农田水利法”。

《上神宗皇帝书》此节开言即云 : “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依据是“秦人歌谣” : “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诘问，什么时候说过“长我粳稻”耶？

沈括《梦溪笔谈》也引用了此一“秦人歌谣”，释曰，所谓“粪”，即“淤”也，就是建圩引水淤田。没有田“淤”出田，贫瘠之田可“淤”成良田，是因为河水肥沃。这就是王安石将欲推行的“淤田法”，为其“农田水利法”之一项。苏轼认为，秦人淤田种“禾黍”是智慧，而王安石淤田种粳稻是蠢，是瞎胡闹。

苏轼接着告诫皇上，陛下若信这一建议，派使臣去考察，万一属吏苟且顺从懿旨，同意建圩引水淤田，必将上费国库钱财，下夺百姓农时。进而又“推测”，万一“堤防一开，水失故道”，所淤之田皆废，你就是把建议者的肉吃了，亦无补于老百姓的损失。

接下来苏轼有一段话说的理直气壮 : “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遗利，盖畧尽矣。今欲凿空访寻水利，所谓即鹿无虞，岂惟徒劳，必大烦扰。”“四方遗利，盖畧尽矣”，这就是苏轼翰林大学士，对世间财富的基本判断和对兴修水利开发财富的基本认识。

还记得王安石与司马光那场关于“理财”的世纪之辩吗？熙宁元年八月，神宗召诸臣议河朔受灾一事。

司马光曰 : “救灾节用，常自贵近始，可听也。”

王安石曰 : “国用不足，缘未得善理财者之故，徒节用为无益。”

司马光曰 : “善理财者，无非拿着大簸箕敛取赋税而已。”

王安石曰 : “不然，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

司马光愤然道 : “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彼设法夺民，其害乃甚于加赋。此是桑弘羊欺武帝之言，司马迁书之，以见武帝之不明耳。”

在历史学家司马光看来，自然界能产生的物资财富，永保定数，不增不减。惟水旱凶荒而减，不会因人为努力而增。其富国即是与民争利，即缘此认知。苏轼之“四方遗利，盖略尽矣”，与司马光同识。而且说的傲慢无礼，自信满满，是不是极像一位可爱的书生。

而依靠天下民众之劳力，动员他们去开垦土地，以广田亩；兴修水利，以防旱灾，让贫瘠之地肥沃，让粮食多产，在那个农耕文明时代，是增加财富的最聪明的选项；再选用善理财者悉心通权达变，何愁国家税收不增？此理司马光不解，苏轼亦然不解。

苏轼还谴责农田水利考察队，所到之处，追逐纠集老少，鸡犬被洗劫一空。若非绝对不能兴建，就一定会去修建。因为不干，则罪重；干错了，罪轻。又说，废弃的池塘，多为民户私占，久之成其家业。修建圩池，必要追收，造成人心浮动，非良政也！

是不是大文豪苏先生显得行文有点啰嗦。须知，无论对何种新法，苏轼都不惜笔墨，从立法内容到立法宗旨、实施办法进行系统的彻底的否定。对“农田水利法”自然也不会饶恕。

不过，苏轼否定王氏新法，往往多见以古事或先贤“论语”类比之文法，以古为是，维护祖宗法，少有以专业知识或规律探寻，辨其是其非。此次言论“修建圩池必追占私产”，倒是难得的自家思想。

这里有必要录列一下王安石“农田水利法”取得的丰硕成果。

史载，京东路于熙宁四年冬季前，就修复了济州的南堰和濮州的马陵泊工程，排除长久积水，灌溉约4200余顷良田；修复开通了曹、单等九州13处沟洫河道；将开封附近多年的夏秋积潦导入清河，东入于海。淮南西路修复古芍陂，疏浚汉泉，让万顷农田获灌溉之利。扬州三十六陂塘、宿州三沟，都是耗工百万的大工程，能灌溉9000顷土地。京西路之唐、邓、襄、汝诸州，兴修水利，垦辟荒土，几年之后变而为“环数千里，并为良田”。襄州还开修古淳河160里，6600余亩农田得以灌溉。

“淤田”亦成效不菲。熙宁四年，开封置“总领淤田司”，专责淤田。汴水、漳水、滹沱河诸水沿岸淤田收效甚丰。先侯叔献、杨汲“分汴流涨潦以溉西部瘠土”皆成良田，继之俞充为水丞，沿汴淤田，八万土地成肥腴田畴。再自开封至澶州引黄河水淤田，程师孟称，“窃见累岁淤变京东西碱卤之地，尽成膏腴，为利极大。”宦官程昉，水利人才，受王安石重用，在河北引滹沱河水，淤出“四千余顷好田”；修整滹沱河床与堤坝，“出却好田一万顷”；修治漳河、洛河，“引漳、洛淤地凡二千四百余顷，并得沿河三四百里退滩美田。……从熙宁二年至熙宁九年的七年间，变法派大推“农田水利法”，全国兴修水利田计有一万零七百九十三处，受益民田三十一万一千一百余顷，受益官田一千九百一十多顷。……

惟治理黄河历经曲折而未成。

苏轼无视，作诗讽刺曰 :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王安石“理财以农事为急”，农事之急即“去其疾苦，抑兼并，便趣农”三事。“便农趣”就是体恤民苦，让农民回到农村去，“青苗法”是，“募役法”是，“农田水利法”更是——让农民回到农村，回到田间，兴修水利，开荒垦地，广种多收，让农民得利，让国家得利。这才是王安石富民富国之道，也是王氏“理财”之逻辑之本。这一点，苏轼之“反对派”之流，至少在当时，是看不到，也是看不清的。或许是知识结构，或许是政治立场，模糊了他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