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还未读懂昆仑山上的白雪(下)

孟澄海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那年出差至西安,途经汉武帝茂陵,朋友给我讲了一个张骞出使西域的民间故事。</p><p class="ql-block">依然与昆仑山有关。</p><p class="ql-block">说的是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国逗留,他想去昆仑山探索黄河源头,从黄河乘槎(船)逆水上行一个多月,到了一个繁华的城郭,犹如内地州府。他见有一女子在室内织布,又见其丈夫牵了斗牛在河边饮水,顺手在河边拾了两块石头,带回长安。博学多才的东方朔看了,大吃一惊,说:“此乃天上织女支机石也!”张骞愰然醒悟:“哎呀呀,我到过的城郭在天上、大河是天河,见过的人儿,是牛郎和织女哩!”后来,越传越神奇,说是张骞墓前的两个石兽,就是织女的支机石。</p><p class="ql-block">张骞西去万里,其行踪事迹载于《史记》,司马迁言之凿凿,至若传奇故事,大多源自稗史野说,不可信其真。但有汉一朝,武帝刘彻雄才大略,远征近伐,拓疆开土,是不争的事实。张骞凿空西域,从遥远的异邦故国珍宝美玉、奇石怪草,也带来了有关昆仑神山的讯息。在司马迁笔下,武帝一生未曾翻陇山,足不涉西部山河大地,但他不止一次让那个博望候给他讲述西域故事,除了相信那里有飞天宝马,他的内心里还留存着昆仑山,时时念想着云遮雾绕的王母娘娘。</p><p class="ql-block">后来,汉武帝在泰山封禅,终于见到了西王母。</p><p class="ql-block"> 《武帝内传》和《博物志》载:前110年7月7日夜晚,武帝令人将宫廷内外清扫一新,恭候从昆仑瑶池乘云驭风而至的西王母。二更时分,西王母率众仙降临,宫廷即刻吉光灿烂,如同虹霓。西王母坐在为其特设的玉榻上,待武帝跪拜问候后,招呼其一起坐下,共同品尝天厨特制佳馔果品,此时仙乐突然响起,美妙犹如天籁。之后,送给武帝四个蟠桃,并给他传授了成仙之道……</p><p class="ql-block"> 野史。传说。文人如雪片般迷乱的叙述。 想象和现实,一片混沌。黑夜让它们分开,想象变轻,如同星云,上升,靠近昆仑天堂,且逐渐遥远。汉武帝一分为二,一半湮没在传说和想象的虚空中,另一半依然存在于现实中,最终回归历史。太史公就在他的身边。太史公以宏大叙事记述大汉风云,我们看到的是汉武帝留在身后的丝绸之路,还有王朝深沉巨大的背影。</p><p class="ql-block">秋风落叶。汉家陵阙。武皇浑圆高大的坟丘上,寂静的天光笼罩着寒鸦荒草。两千年弹指而过,我不知道,一代帝王的亡灵是否还能看见昆仑山上的白雪?</p><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很早就读过苏雪林的小说,但不知道她还是个著名的文化学者。</p><p class="ql-block">2015年,跟着旅行团赴台湾游山玩水,偶然一天黄昏,在逛书店的时候,发现了苏雪林著的《昆仑山之谜》。</p><p class="ql-block">晚上回到宾馆,躺在床上翻阅,先读序言,知道《昆仑山之谜》共十六万字,作者花十年时间写成,印数不多,区区一千册。我想,能读完此书的人也肯定寥寥。一个众声喧哗的物质主义时代,谁还愿意走进那些冷僻枯燥的语言世界,去品味和体味昆仑山博大神秘的文化意涵。</p><p class="ql-block">青灯黄卷的十年,苏雪林老眼昏花,雪染双鬓,凭借对昆仑文化的痴迷和热情,追根溯源,寻寻觅觅。</p><p class="ql-block">她的桌案上,堆满了古文献,残缺的卷本里是古奥的汉字,芜杂的释义,繁琐的索隐。她伏案研习,皓首穷经,经过考辨、爬梳、校正、注释、翻译,一边阅读,一边做着笔记,甚至连一个字的错讹,一个标点的误用,都进行认真的考证和修正。</p><p class="ql-block">也许,在那些时日里,她感觉自已面对的不是僵死的文献资料,而是昆仑山,是琼花宫和阆风巅,是陆吾和西王母……神树,神花,神兽,神仙,它们都有着人间的风姿与个情,美丽而多情。</p><p class="ql-block">最终,苏雪林把前人的研究成果都推翻了,她得出的结论是:昆仑山不在大西北,而在山东泰安。</p><p class="ql-block">昆仑山就是当下的五岳之尊一一泰山。</p><p class="ql-block">苏雪林认为,山东半岛之泰山在远古时即居昆仑地位,泰者大也,泰山者大山也,殆取西亚‘世界大山’之义。又居大地脐上,天门在其顶,幽都处其下,与西亚世界大山条件无一不合。幼发拉底斯在西亚称为“大地之灵魂”谓天地间万物皆由其创造,尊称为圣山而不名。</p><p class="ql-block">泰山被古人视为“直通帝座”的天堂,成为百姓崇拜、帝王告祭的神山,自古以来,民间便有“泰山安,四海皆安”的说法。自秦始皇开始到清代,先后有十三代帝王先后亲登泰山封禅或祭祀,另外有二十四代帝王遣官祭祀七十二次。山体上留下了二十余处古建筑群,二干多余处碑碣石刻。</p><p class="ql-block">泰山巍巍,通天绝地,每一条河涧山溪,每一种花草树木,每一块沙岩石头,都被中华文化所浸润,所渗漉,所氤氲,谓之文化昆仑名符其实。</p><p class="ql-block">然而,我一直不敢苟同苏雪林的观点。我以为诞生于神话中的昆仑山,一定矗立在苍茫的西部,因为那里有旷古的海子荒原,有孤绝的岁月,有神话与时光互相辉映的隐喻。</p><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塔尔寺的一个活佛告诉我:昆仑山在青海湖边的天峻县。他说,月明星稀的夜晚,湖水里摇荡着昆仑雪峰的倒影,恍若梦中的白莲,只有心灵纯结的人,才能看见她美丽的影子。</p><p class="ql-block">我从未接受过佛教的洗礼,人间凡夫,身心皆有烟火尘垢。但我还是禁不住诱感,来到了天峻圣境。</p><p class="ql-block">天峻县,最能打动人的是那种远离世嚣的安谧与宁静。野菊挑着露珠,在阳光里安眠,梦呓缠绵。蒲公英撑开透明的伞盖,仿佛打坐的喇嘛,与山河对晤,心语绵绵。天空有云朵飘来飘去,云落下几滴雨,然后又是深蓝,又是海蓝,蓝得叫人想起一尘不染的童贞。即使伏下身,看见几只一动不动的蚂蚁或甲虫,也会恍然觉得,它们竟然变做成了身披黑色穹顶的神庙。神在,万物都有了幻像,有了灵性。</p><p class="ql-block">诗人说,天峻县像极了一幅古画,镶嵌在山凹里,老旧,朴素,禅意,静美。其实呢,那画的背景就是山峦,以上是白雪,而再高处便是云朵和星穹。画境里有一轮蓝月亮时常从寺院的高墙上升起,照亮了人间万象。就连那一缕缕炊烟,一声声鸽哨,一片片花瓣,都氤氲着淡蓝色的意绪,清幽、空寂、苍茫……</p><p class="ql-block">没有谁知道,是昆仑山的哪个神灵把这隐秘的孤独和寂寞留在天峻县。反正当我踏上青海湖岸的时候,就感到那种远离红尘的气息无处不在。树木。青草。野花。鸟群。玛尼石。青稞穗子。马莲花束……所有的景物仿佛在神的呼吸里浮动、生长、摇曳、延伸,有着天堂童话般的美好。</p><p class="ql-block">在一个宗家沟的地方,正举行祭祝西王母的仪式。</p><p class="ql-block">祭师点燃煨桑的火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人们从青海湖四周走来,把洁白的哈达举过头顶,然后匍匐在地上,喃喃地唸诵着经文。几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则跪在那里,摇动手里的黄铜经轮,轻声哼唱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p><p class="ql-block">青海史料上说,天峻县宗家沟有西王母居住的石室。其依据是汉代班固《汉书·地理志》的记载:“临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盐池。北则湟水所出,东至允吾入河。西有须抵池,有弱水、昆仑山祠。莽曰盐羌”。他们认为《汉书》上的“临羌”就是天峻县,“仙海”则指称青海湖。</p><p class="ql-block">我宗家沟发现了一个石洞,但逼仄、狭小,洞壁烟熏火燎,幽暗的罅隙里有鸟巢的痕迹,羽毛乱飞,粪便斑驳……</p><p class="ql-block">抬起头,我看见天峻山白雪覆顶,银光熠熠。</p><p class="ql-block">这里的山,难道就是神话中的昆仑虚?这里的岩洞难道就是西王母的石室?</p><p class="ql-block">突然想起一个历史学家的话:所有现象都在时间中存在而有其历史,也在空间中存在而有其地理。如果神话也属于历史,那么它所叙述的地理,就永远无法在空间定位,永远没有经纬和指向。</p><p class="ql-block">历史苍茫,时空苍茫,也许只有读懂了神话的暗喻和象征,昆仑山才能通过雪的秘道,抵达我们的心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