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时候父亲对我们的教诲很多时候是发生在晚饭时分的。</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傍晚,煤油灯灯花噼啪响了一声,昏灿灿的油灯照亮了围坐在炕上的几个孩子和炕头上父亲的脸。几双童稚的眼神聚焦在一块四四方方的黄色油布上,等待母亲把一盆稀粥端上来。母亲像大戏开幕一样揭开锅盖,一股温热的雾气夹杂着浓郁的莜麦香味,从妈妈活动的锅台边飘来,让刚刚明朗了一点的屋子瞬间又昏暗了下去。</p><p class="ql-block">“再拨一下灯花”。这是父亲的指令。</p><p class="ql-block">我义不容辞地地承担了这个任务,谁让我最靠近这个光源呢。我依稀见过母亲拨灯花的样子:她先把做衣服的针在头发上一抿,然后刺入灯花,横着来回轻轻地拨几下,再把针头插入灯芯里向上一挑,灯芯里便吐出新的一段灯捻子,油灯马上就复活了。可我太急着看见炕上的稀粥,忽略了在头发上抿一下这个动作,刚把针头碰到灯花处灯就熄灭了。</p><p class="ql-block">“不要动,谁也不要动”。</p><p class="ql-block">漆黑中大家都听懂了父亲的指示。我们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真希望此时老天打个闪电能驱走屋里这漆黑的魔鬼。</p><p class="ql-block">“火柴用了了,儿子快去你奶家借几根回来”妈妈显然也有点儿着急。我急忙跳下地飞快冲向隔壁的奶奶家,一把抓起奶奶锅灶边小洞里的火柴,没等奶奶问明原因我就跑了,我急切地想立功赎罪,把火柴交给了母亲。</p><p class="ql-block">我很庆幸我的及时行动挽救了这次我的仓皇失措。我跳跃的双手刚刚捧起那碗滚烫的稀粥,环绕碗边刚吸溜一小口,耳边便响起了父亲的教导。</p><p class="ql-block">“唉,这么大了连个灯花都不会拨。我在你这个年龄都能上矿上拉炭了,要不是我父亲死的早,我也不能那么早就去拉炭,要不是那么早就去拉炭,我也不能在雪地里翻车;要不是在雪地里翻车,我也不能得这个病;要不我早早得这个病,我们也不会一直喝稀粥…”</p><p class="ql-block">父亲这个开场白我尽管听过很多次了,可今天心里有点不服气。我不是已经力挽狂澜了吗?我不是已经戴罪立功了吗?我用力把嘴里的山药皮喷在油布上,极力用碗盖住脸静静地听着父亲的教导。我知道这开场白后面还会有中场、尾声。</p><p class="ql-block">“你们知道吗? 西隔壁老李家,四个大闺女两个大小伙子,每年四月份就开始提前吃来年的粮食了,可一家人饭量还是那么大,从来不知道仔细,据说他家孩子拉的屎都有小孩子胳膊那么粗。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有亲爹活着,要是亲爹死了,亲妈改嫁了,就像南街你姑奶奶带着几个孩子改嫁到这里,每顿饭孩子们都不是在看继父的脸色吗?继父脸色稍微沉一点,几个继子就的放下饭碗。”父亲继续做着假设,我知道这仅仅是中场的内容。</p><p class="ql-block">父亲的教导会严格按照“赋比兴”的三段论模式,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的。抬头看到快要见底地粥盆,我知道接着该是父亲收尾的阶段了。父亲转身拧开炕头边一个棕色的小苏打瓶,往手心里倒了一盅大小量的小苏打,一仰头倒入嘴里,然后喝了一口粥,在嘴里绕了几圈咽到肚子里。用右手掐住腰部继续倾诉着。</p><p class="ql-block">“唉,我这个不争气的病。我要是哪一天没了,你们估计连这稀粥都没有了,只能喝西北风了。还不学着帮家里做点什么,连个灯花都挑不了,长大了还能做什么?要是早知道这么不争气,这么无用,当时不该把你们生下来”。</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觉父亲把我们带入了万恶的旧社会的情景中,一瞬间我们成了收租院里的孩子,我那早已在眼里打转的不争气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稀粥里,我甚至怀疑母亲那晚的稀粥多放了盐。</p><p class="ql-block">后来我睡梦中常被父亲的一句话惊醒:“要是我没了,谁给你们饱饭,你们都的看别人的脸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清晨,父亲用一只手熟练地把昨天母鸡才下的蛋在一个黄色斑纹的茶缸沿上磕了一下打在缸子里,母亲用铜瓢将刚烧好的开水冲在缸子里,激起层层蛋花。父亲吹一口气,小酌一口,直至露出满意的笑容。家里的鸡蛋除了换铅笔本子,主要是为父亲冲蛋花。偶尔吃一顿炒鸡蛋,也是在夜深人静、孩子们迷迷糊糊中进行。第二天孩子们常常为昨夜是否吃过炒鸡蛋而争论不休。</p><p class="ql-block">那年小妹妹五岁就很懂事。一直盯着父亲盘中的那几片白皮面饼子,直到父亲擦了嘴端起水烟袋,小妹才像小猫一样把最后一牙饼子叼走。苹果也是父亲的专利,小妹这时会变成一只猴子,把父亲剃过的苹果核清理的干干净净。“看人家家里多有德性,五岁孩子就懂得心痛父亲”。邻里邻居都这么说,其实我们也喜欢白面饼子和苹果的味道。</p><p class="ql-block">一转眼我都能站在公社医院门诊部的窗台前给父亲开药了。</p><p class="ql-block">每周六中午我从中学放学后,按时站到那块黑色的石头上,我在那里默默地站着,不吱声。一会儿一个胖胖的眼镜大夫微笑着打开了小窗户。“小家伙又来了?”。我照例递上一个浅蓝色的像身份证大小的医疗本,大夫拉开抽屉捡了几包药片递给我。照例是甘草片、维生素、酵母片和安乃近;有时也会是几包中草药,柴胡、白芍、郁金、延胡索、香附、川芎、炙甘草,有时还有乌贼骨。</p><p class="ql-block">那一周我还把参加数理化竞赛奖励给我的二个笔记本也带了回去,一个是蓝皮,另一个是红皮。父亲来回摩挲着本子的封皮。我知道父亲大概要表扬我一番。</p><p class="ql-block">“唉,我在你这个年龄都上矿上拉炭了,要不是你爷爷死的早,我能不好好念书那么早就去拉炭?要不是那么早就去拉炭,我能在雪地里翻车吗?要不是在雪地里翻车,我能得这个病?要不我早早得这个病,我会有好好的工作不做早早病休?…”</p><p class="ql-block">父亲这个开唱白我尽管听过无数次了,可今天心里有点同情他了。他要是能继续工作,我不也在学校里有个依靠,或许我不需要顿顿吃窝头了。我趴在炕沿上静静地听着他的教导。极力想知道这开场白后接下来中场、尾声会是什么。这时我听到火炉子上煎的中草药噗噗地作响。我赶忙提起药锅,药液已经溢掉一半多了。我那时的自责都有死了的心,我怎么这么没用?我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神,但我知道今天他跳过中场直接进入尾声了。不过他不会忽略把药烧溢这个由头。</p><p class="ql-block">“唉,你这么大了连个药也不会煎。我要是真没了,谁供你们念书呢,小时候我要是还有书念,就不会早早地给人家当长工了”。或许是一语即谶,那年一个秋夜父亲急发胃穿孔,深夜被十几个小伙子用担架抬到公社医院。清早起来我发现一墙之隔的医院周边有几个熟悉的村里人在说话,我才知道父亲已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了。不一会儿一辆风驰电掣般的轿车赶来把父亲接走了。</p><p class="ql-block">父亲生死未卜,就差下病危通知了。我第一次有了天塌地陷的感觉,绝望和迷茫,估计这个书是真不能念了。那时我才真真切切体会到父亲“我要是死了”这句口头禅不是在吓唬我们,而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后来父亲的命运有了180度的反转,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p><p class="ql-block">“唉,要不是我能靠着公家,我可能都死了十几次了,我要是没了,你们还能上大学、有工作、进城?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国家,感谢有贵人相助。”。这一次他没有从我的过错说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由于父辈们婚姻的曲折艰难,父亲就怕我长大后打了光棍。还在我念初中时就开始暗地里为我物色媳妇儿候选人。我第一次隐约听到他们的动议,感到莫名的羞耻和难受。而他们却是那样郑重其事,就像密谋一件天大的工程。</p><p class="ql-block">一年春天,父亲让母亲带我去一个离村子50多里外的姑姑家走亲戚,第二天姑姑说带我们去一家人串门儿。大概是一个收获季节,这家院子里堆满了高粱米和玉米秸秆,穿过泥泞的甬道进入这户人家,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站在屋里,看我们走进房间女孩羞涩地躲入堂屋。</p><p class="ql-block">当时我完全不明情理。只听得姑姑不厌其烦地吹嘘我家的显赫和我个人的丰功伟绩。什么父亲是吃公家饭的啦,什么我是学校的高材生了,什么家里有三间大瓦房了,什么骡马成群牛羊满圈了。听了这些肉麻的言辞,我渐渐明白了这场戏的大致情节,原来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而只有我傻呆呆地如木头桩子戳在那里。</p><p class="ql-block">走亲戚回来后,父亲问起相亲的情况。我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直接回怼说:“我还要念书,这件事不用你们为我考虑”。父亲虽然不愿意为难我,但也觉得我是小孩子话,谁家孩子都不是媒妁之约嘛。父亲接着又开始了他的启发性教导。</p><p class="ql-block">“要是哪一天我没了,谁给你们娶媳妇呢?你们一辈子都的打光棍”。这一次他跳过了家史这一段。直接把三段式连在一起说了。</p><p class="ql-block">“你看你二叔的婚姻多不容易,你奶奶为他婚姻操碎了心。第一个媳妇已娶进了家门,可新媳妇在夜间系十八根红腰带,这可愁坏了你二叔,每天夜里等他耗费九牛二虎之力解开不到一半的红腰带时,天即亮了。第二个媳妇快要娶进家门,可准新娘子突然神经了。人稍不注意她就会撞墙头。后来,眼看就没治了,有人想起冲喜的老方子。于是把新娘子抬到了二叔家大炕上,可折腾了一阵,病情反而加重了。最后不久一命呜呼了。第三个媳妇,应该叫女朋友,是第二个媳妇的表妹,她家看到二叔老实可靠,同时也对那段没有成就的婚姻内疚,就把家里表妹说给了二叔。可毕竟年龄悬殊,随着女孩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自主,最后这段婚姻就不了了之啦。折腾了三轮,你二叔最后还是光棍一条。你说不早一点给你张罗,打光棍儿怎么办呢?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还想坟墓里冒轻烟呢。”</p><p class="ql-block">“趁现在我们家还有些人气,你念书还那么像模像样,还有人给,可以物色个好一点儿的女子。要是哪一天你灰堆回来,就是花大彩礼也不一定有人给呢”。</p><p class="ql-block">后来不知父亲还讲了哪些道理。反正从那时起,我已经练就了一身特异功能,可以把他的话从左耳进去原封不动地从右耳出去了,再后来我就突然变成一个聋哑人了。直到我工作了,我打电话回去,我说我要结婚了。我本以为他会高兴地把帽子飞起来,不料电话那头,父亲小声问我:她是博士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也登门。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粮食短缺,表叔们频繁来访主要是为了打牙祭改善一下生活。我心底里都在烦他们,倒不是因为吃我们什么,而是不喜欢他们闹混混的吹牛。我不理解的是既然他们都一个个那么能耐,为何还吃不饱肚子呢?特别是每次来客父亲都让我问候他们。例如,“您上午来的?”“路上冷不冷啊?”“吃了吗?”。如果再能问一句:“今年收成怎么样?”那我就是天下最会来事的孩子了。</p><p class="ql-block">可我天生不喜欢虚情假意。明明早上我出门他们还没有来嘛,为何还问是上午来的?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有那个虚头巴脑的时间干点什么不好呢?我从心抵触这些繁絮礼节。</p><p class="ql-block">父亲却有他的一番道理。他会说:“你们从小不学人情事理,举家立业,要是我没了,谁给你们顶门立户,你们肯定都受人家欺负”。接着父亲就会再一次复述一遍昔日委屈的家史。</p><p class="ql-block">“你爷爷那个时候,被人家贼赃陷害,在家门口演了七七四十九天二人台,满仓白花花的粮食被人家吃了流水席。你奶奶就此疯了,但凡能有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能受那么大的屈辱吗?“父亲每每说到这里就会动情,而我丝毫未有感觉到有谁敢骑在我们的头上。</p><p class="ql-block">直到同村的李老汉在我屁股上打了一扁担,我才隐约知道什么叫欺负。一次我和一群孩子在打谷场上打闹着玩儿,本来是小孩子之间的撕扯,李老汉以为是我在欺负他的独生女儿。拿一根挑水扁担向我打来。一扁担下去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留下阴影,也惊醒了我:男人要有骨气,为家顶门立户,为国建功立业。</p><p class="ql-block">又过了几年,她爹和我父亲打麻将时开玩笑说,要把她女儿介绍给我,或许他悔过了他的暴虐,或许他早已忘了落在我身上的一扁担。或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结尾</p><p class="ql-block">长大后,我逐渐意识到父亲是一个忧患意识很强的人,事事比别人想在前边,也因此常常夜不能寐,面色清癯,一辈子合计了很多事。大该许多事都被他预测准了,只是以上他担忧的几件事庆幸没有出现:我们赶上了好的时代,没有受饿、失学、打光棍儿,更重要地是赢得了人们的尊重。</p><p class="ql-block">父亲75岁时平静地走了,临走时仅说了一句话:我要是没了,你们要把我送回老家。</p><p class="ql-block">(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