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诗词讲座稿之二： 陆游巜钗头凤》立体解读

王浴海

　　经典诗词专题讲座稿之二：陆游巜钗头凤》咬文嚼字立体解读

倾心一爱泪万转

一一 陆游《钗头凤》点读

王浴海

三，怎么点读？

1，咬文嚼字；

2，通过咬文嚼字入境入情入理；

3，深入体味其意境之后，揣摩如何美读，再现其中的撕心裂肺之情。

4，原词：

钗头凤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5，陆游《钗头凤》咬文嚼字立体解读

红酥手

（1）佐酒果馔；

（2）有些版本解释为“白晳红润的手”，为误读。手不同于脸，手的皮肤如红，只能是红肿。或遇开水燙，或遭烈火灼而至。手肤言酥，多半为银屑病，掉皮，无美可言。

（3）有手字样者，并非全指人的手，如佛手，中药名；猪手鸡手，为爪；佛手酥，为糕点名。

（4）酥，松脆，掉渣。辞书释义中有“润滑柔软＂义项，但此处远离表述对象。如说手又红又酥，那不可能是正常的手。

而且，脱离此诗情境。陆游与唐琬离索多年，＂一怀愁绪＂，苦思痴想，愧疚丶痛苦，几乎到了临界点，怎么可能开篇就是念念不忘“红润白晳的手＂？（且已知唐琬再嫁）如此，陆游岂不太不正经了吗？

因此，红酥手，解释为佐酒果馔，不仅符合宋代配餐佐酒的惯例，也符合此诗具体情境。

红酥手，是陆游与唐琬当日“三更画船穿藕 花” ，“东园载酒西园醉＂时，不可或缺的佐酒妙品。如今睹物思人，扎心，剜心！）

黄縢酒

（1）縢，束，缠，封，绑。黄縢酒，为黄绸或黄纸缄封的乃至藤编包装的酒，是宋代流行的名贵官酒。

（2）这当时与唐琬推杯換盏时从来不缺席的玉液琼浆，不惟见到，便是想到也扎心丶剜心！）

满城（城，即美得入骨的家乡山阴，即今绍兴。

大大小小的河汊，或横街过，或穿城入，或依街行，或沿山走。城在水中立，水在城中行。

小巷，河流，石桥，台门，寺塔，石刻，府第，殿宇，无不透着深厚的古韵，和与生俱来的婉约灵秀。

正是这样的城，给两个诗意蓬勃的灵魂，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撞击和契合的去处，把绵缠悱恻推向痴迷，忘忧忘谗忘忌，忘激流忘险滩，一味在那里尽情燃烧）

春色（杏花沐雨，桃花落瓣，芳草丛树争相蕴蓄鲜嫩的墨绿，这些，都曾经无数次表现为陆游唐琬热恋的美丽。

而今呢？丢失了唐琬，纵有春色，也是空洞的春色，虚设的春色，落寞的春色，凄凉的春色，扎心剜心的春色）

宫墙柳（宫，帝及帝后丶太子丶王子的居所。

沈园后的禹迹寺可望见宫墙。此宫墙为唐代浙东节度使董昌所建第四宫的宫墙。

宫墙柳，指宫墙内外的柳。因年深月久，自然高大，显眼。

宫墙柳，还是抬眼可见的那个宫墙柳，而人呢？那位绾青丝，垂红袖，一支金钗别住如瀑云鬟，轻移莲步的人呢？

一把藕荷色的绸伞，一袭飘逸的长裙，踏古韵，踩石径，婷婷袅袅，形影不离的人呢？已嫁作他人妇，刚刚还在曾经熟悉的画舫中与他人推杯換盏呢！

满城春色，加上扎眼的宫墙柳，即使再见，再遇，可奈何呵！）

东风（春天常有的风。应该是与丽日相应的，与细雨相伴的，轻喚芳草柳丝苏醒的柔柔的风）恶（不少版本解释为歹毒，凶狠，说是暗指拆散陆唐美好姻缘的陆母，不准确。

其一，宋元时，语中的恶，多表程度之甚，释义为太，极，深等，无贬义。其二，这里的恶，主要是指时运与母权文化构成的黑暗势力。

恶，是此时此地肝肠寸断的痛点丶穿透点，恼人的满城春色，宫墙柳，恼人的春风劲吹及恶动，给予人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伤痛和凄淸。

问天问地问水问桥，惠仙呵，难道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吗？）

欢情薄（薄，不仅仅指稀，少，不厚，也有迫近，逼近，短促之义。欢情薄，夫妻欢爱的时间太短促了！

欢情，浓情蜜意的欢爱之情。红酥手是见证，黄縢酒是见证，满城春色宫墙柳是见证！葫芦池丶孤鹤轩丶伤心桥都是见证！伤心桥，桥伤心，那水中曾经照人的丽影何在？那一低头的温柔何在？那顾盼巧笑娇憨簪花的惠仙何在？没了！没了！全没了！一切的美丽，美丽的一切，全部消失于突来的东风之劲，和骤起的旋风之卷，只剩下一地梦绕魂牵的碎片，和一园空旷丶空洞丶空寂！）

一怀愁绪（东风的強劲留给我的，何止是对柔情蜜意的全方位扫荡，对绝世才情的定点清剿，对琴瑟和鸣的定向清除，而且是对心心相印丶相融的爆破和摧毁。剩下的只是由疼痛转化而来的“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末成＂的煎熬，和这种煎 熬酿成的无法排遣的“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离，离散，分离；索，萧索。

无语凝噎的离散，即使另置别居，也没能保全执手相看。便纵有千种风情，也只能归于万般无奈和凄凉。一寸离肠千万结，一寸相思一寸灰！

在煎熬中，转眼七丶八年成为过去，梦，碎了一地，灵魂，碎了一地。“穷山读兵书＂又怎么样？

“十年学剑勇成癖＂又怎么样？游侠闯荡，“结交尽是英豪人”又怎么样？官荫后裔“锁厅试＂拿第一又怎么样？落第跟着落第，贫寒追着贫寒！有志难酬，有爱难全！可叹呵！可悲呵！可怜呵！）

错！（错了，错了，错！日复一日的愁肠百结告诉我，当日写休书就是自我折磨的开始呵！）

错！（错呵错！错呵错！几千个日日夜夜的难解难分的入骨思念，是何等凶狠的自残呵！）

错！（错呵错！错呵 一一 错！错！错！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一松手就是千古泪丶千秋恨呵！一切美丽永远成了曾经，只剩下影子和碎片，连改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春如旧（如，如同，依然，象。旧，老样子。

沈园的春，包括他与唐琬无数次流连忘返的六曲栏丶孤鹤轩丶冷翠亭丶八咏楼等等的春，皆如旧。

家乡山阴的春，包括他与唐琬无数次驱画舫，摇撸棹，“舟行画里，人在镜中＂畅游的港汊河湾，春，皆如旧，没有些许改变！而人呢？）

人空瘦（空，空无，空虚。

空瘦，无可奈何地，无法阻止地，无声无息地不断地瘦下去。瘦到什么程度？刚刚见到。

白晳变成了苍白！不是清瘦，而是消瘦丶惟悴！

长长的睫毛下的美目，失去了曾经的灵动和灵采，积淤着凄然和怆然，显露着神志被啃啮丶被压抑的暗然。面孔的曾经白晳丶红润，变成了苍白丶灰白！已往的顾盼生姿，娴静如青莲照水的秀色，变成了柔柔弱弱的病态……

人，惠仙，变成了这样，那得经过多少日日夜夜的啃啮和残蚀呵！针扎痛，刀剜疼，火煎油烹的悔呵！

陆游呵陆游，你好狠，好残忍呵！怎么就下得了手， 去写那份该死的丶要命的休书呵！

母亲痛责丶训斥，你就退缩了吗？母亲哀告，跪祠堂，面对祖宗牌位，自贬丶自斥丶痛哭，不停地打自己耳光，你就屈服了吗？绝食，也不再坚持，你好懦弱呵，好窝囊呵！唐琬，惠仙，你的灵魂伴侣，被你害苦了，害惨了！）

泪痕红浥鲛绡透（泪痕，泪水留下的痕迹。红浥，红，胭脂的红；浥，洇湿，浸湿。红浥，洇湿了胭脂的红。

鲛绡，鲛，传说中的鲛人，居于深水，善织；绡，丝织品。鲛绡，鲛人织出的薄纱。此处借指珍贵的薄纱手帕。

从泪痕到鲛绡透，有下泪的数量丶速度密度和走势，有近泪有远泪，有外显之泪，也有隐忍之泪。泪，为什么如此之多？这里淤积了多少悲苦和凄惨？这里汇集了多少难于言说的屈辱和摧残？）

桃花落，闲池阁（当此悲痛欲绝之时，艳丽的桃花，被骤起的丶恶动的风，摇落了。片片美得锥心的花瓣，更是触动了“一怀愁绪＂的扎心痛，和“几年离索”“人空瘦＂的剜心疼！

闲，空置，虚设。

这些花瓣飘落得到处都是，空寂的池里丶塘边，清冷的阁上丶亭下。美得锥心入骨的桃花瓣呵，等待它们的命运是什么呢？是飘泊，是践踏，是零落成尘碾作泥！这不能不叫人想到，惠仙的“泪痕红浥鲛绡透”还能煎熬多久？

惠仙呵惠仙，务观害了你呀！务观一松手就把你推到了深渊！作孽！作孽！绝望！绝望！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山盟，海誓山盟；锦书，写在织锦上的信，意指信的华美丶珍贵。托，托付，交付。

唉，想想也是。尽管岁月流逝了近十年，当日的海誓山盟，言犹在耳。然而，我把惠仙害成这样，推到如此境地，帮，无从帮；救，无从救！就算我把一腔悔恨，漫天情思，写成书信，也无从安放呵！寄，不能寄；送，不能送！只能自言自语，自责自斥！自己的泪，自己呑咽呵！我，好无能，好无能呵！我，无奈，无奈呵！）

莫！莫！莫！（罢了，罢了，罢了！可是，能够罢了吗？开闸的水，喷火的山，能够说罢了就罢了吗？

我哭，哭谁呵？哭天哭地哭东风恶哭春如旧，哭桃花落，哭人空瘦，哭泪痕红浥鲛绡透，哭锦书难托，有用吗？我，只能哭自己，自己哭！我，只能恨自己，自己恨！无奈呵，无奈！）

小结：

字字血，声声泪。针扎疼，刀剜痛。撕心裂肺，呼无抢地，成为古今文学史丶爱情史上一等一的好词。

后续：

这首题壁词，很快，便在坊间疯传，唐琬得知，选一吉日，带一个 丫鬟至沈园看陆游题壁之作。反复读去，渐晕眩，倒地，丫鬟搀。于是，唐琬亦题《钗头凤》于其上，不顾一切地倾诉了一腔愁怨。

钗头凤 唐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婚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阑。难！难！难！

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追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久，唐琬不堪重负，抑郁而终，玉殒香消。陆游深深陷入“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岁月，直至终老。

四，陆游终生不渝之爱的情感价值

陆游一生有两种爱纠结一生，一生忠贞不渝。

1，对初恋妻子唐琬的爱。

一生写诗2万余首，其中苦思丶哀思唐琬的，计有7oo余首。一生没有走出初恋情结，留下一批泣血悲歌。

陆游因为力主“扫胡尘，靖国难”，与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权贵相抵，因而仕途多艰，动不动就被罢官。

罢归老家山阴后，特意选址沈园附近居，每春必入园，入园即有诗。

晚年居鉴湖三山，每入城必登禹迹寺，长望沈园，泪难禁。

举几例：

唐琬辞世4o年后，陆游回乡入沈园凭吊，含泪吟《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綠，

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巷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凭吊遗踪一泫然。

67岁：

少日曾题菊枕诗，

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

只有清香似旧时。

67岁时，立于题壁诗前

坏壁醉题尘漠漠，

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

回向蒲龛一炷香。

75岁辞官回乡，特意幽居沈园附近，常常独自漫步沈园，苦苦寻觅唐琬当日的芳踪。

79岁：

路近城南已怕行，

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綠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迹犹锁壁间尘。

84岁，辞世的前一年：

沈家园里花似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在诗里爱，梦里笑，词里哭，对爱情绝望的唐琬，最后，长眠在陆游的诗里了！

2，陆游的爱国情结，纠结一生，慨叹一生。

年轻时：

逆胡末灭心没平，

孤剑床头铿有声。

破驿梦回灯欲死，

打窗风雨正三更。

中老年：

壮志可怜成昨梦，

残年惟有事春耕。

西窗忽听空阶雨，

独对青灯意末平。

临终：

生命之灯将灭，还在期望：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勿忘告乃翁。

智慧乃情感的产物，爱的贫瘠，终不免成为生存智慧的的叫花子，情感智慧的门外汉，创新智慧的迷失者！

木心说：“没有审美力是绝症，知识也救不了。”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说：

“一流的情感，一流的智慧，一旦合流常可导致光辉的人生。＂

一个人，情感的深度和力度，决定人生智慧和创造力所能达到高度。陆游的光辉人生就是证明。

由此，可以理解习主席所说“学诗可以情飞扬丶志高昂丶人灵秀”的深刻内涵。情飞扬，志高昂，人灵秀，正是决定人生是否光辉的硬件，也是软件。既是人生的硬实力，也是人生的软实力。

请记住：学诗可以情飞扬，志高昂，人灵秀！

2022年2月28日于三亚写毕

参考书目：

习主席作总序的南宋史研究丛书《陆游研究》（人民出版社）丶中华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鉴湖》（人民出版社）丶朱东润著《陆游传》（人民文学出版社）等18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