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书桌

胖梨

从我记事起，父亲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专心致志在书桌前读书、写字的样子，虽然他没有从事和文字息息相关的工作，但阅读却是他一生的爱好。

父亲没有专门的书房，他便把样式简单、通体米色的书桌放在房间靠窗的位置，在书架上整齐地排列各式各类的书籍，正中央放着几张家人的合照；桌前是一把竹编的藤椅，春夏秋冬，父亲就坐在那一方小天地，看书、学习，闲时听听家人的唠嗑。

除了上班的时间，父亲几乎将所有的陪伴都给了它：阅读后在折页处批注，在本子上记下重点内容；或是坐在那儿扶额沉思，书桌则成为他安静的朋友……那是一个我们无法闯入的世界，父亲在那份朴素、静谧里收集着他的灵感，久而久之，父亲便与书桌定格在彼此的欣慰中，书桌亦有了生命，成为他文学梦的寄托。受父亲的影响，我和弟弟也喜欢阅读，有时还会轮流去书桌旁占位，可是我俩都没能像父亲阅读时那般专注、投入。

在那张书桌前，父亲学会了和大家网络聊天、捣鼓拍照、写博客、逛微博、网购、听流行歌，像个时尚弄潮儿，总能跟上年轻人的节奏。我以为父亲的书桌是沉默、没有灵魂的物件，实际上它给父亲的生活增添了无限的灵气，让父亲拥有他最向往的样子，浪漫，侠客情怀和自由。

只要看见一点污渍，父亲就要给书桌来个大扫除，可我和弟弟懒洋洋的，连擦个桌子也达不到父亲的要求。这时，父亲就会叫我俩站过一边，自己卷高袖口擦书桌。只见他搓揉了几下抹布，用力拧干，从边上往中间小心翼翼地擦，听不到一点儿声响，和他平日的急性子形成反差。父亲擦过的书桌，不只是干干净净，还不留一丝水痕。望着一尘不染的书桌，我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父亲的书桌没有秘密。别致的纪念品和旧时书刊，90年代的个人照，几个眼镜盒，一些信件，几本发黄的工作日志……父亲没有给抽屉上锁，我们随时都可以打开它，回到岁月的深处，看看父亲过去的故事。

记忆里，父亲帮过很多人的忙。从一个走出大山的青葱少年，到在城里站稳脚跟的有为青年，父亲想的不是追求潇洒随性的生活，而是把重担扛在身上，把乡里乡亲的事挂在心上……他到处奔走联系，争取给老家修建一条公路；对每一个找上门来的亲戚朋友，他总是那么热情，不会冷漠地拒人于外。多少次，书桌前的台灯一直亮着，父亲还在那认真地写着，第二天又开始为了大大小小的事而忙碌……在我投以不理解的目光时，父亲就会停下笔，变得严肃起来：“做人不能忘本，不要忘记自己的根在哪儿。”

2015年，我考入邻县一所小学工作，那张书桌就变成了我和父亲聊天的固定位置。周末回到家，和父亲聊聊生活近况，倾吐一些烦恼，“成功”把父亲原定的阅读计划打乱，但父亲还是以幽默的话语帮我化解问题。有时父亲会在聊天的空隙检查弟弟的作文，眉头一皱，几句带口音的批评脱口而出，气氛变得喜感，让我和弟弟笑成一团。

2019年的初冬，突发的变故，让我们措手不及。而父亲性子刚烈，再疼也不吱声，尽管生活残酷，但他还是坚毅地站着。2020年1月，我调回家乡工作，父亲比我还开心。在那张熟悉的书桌前，我和父亲对话的频率开始增加，那是任性的我和坚强的父亲距离最近的时候。因为病痛，父亲没办法像从前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他就在纸上一笔一画练写我和弟弟的名字，看上去歪歪扭扭，像一个孩童的字迹。

2021年3月，父亲走了。

一周后，我回到租住的地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父亲真的离开我了。可他的书桌，还在那儿，和我相望。

在书桌里，翻到小时候父亲写给我的信，我还能感受，信纸上残存他的体温。我似乎听到，父亲说“宇薇，要争气，要努力读书”；我似乎看到，父亲写这封信时，略带微笑的样子。

父亲还在念高中的时候，爷爷因病过世，从那时起父亲便是这个家唯一的家长，大半辈子都在为这个家而奋斗，不得已把文学爱好藏在了心底。2011年，我实现了父亲不能读中文系的梦，他开始和我谈理想，谈名著，谈处世，尽管当时的我在写作上毫无建树，可父亲还是期盼着我会拿好那只“笔”，找到自己的江湖。

性格低调、做事细心严谨的父亲，在工作上获得很多荣誉，可他只把荣誉证书放在书桌的最里层，从不刻意强调……我知道父亲三十年来付出的辛劳，我知道他引以为傲的坚持是什么，擦掉证书上的灰尘，我又看到了父亲，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幸福！

咬牙撑过的日子，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常挂在嘴边“笨鸟先飞”“大智若愚”“吃苦是福”的道理。我开始像父亲一样，在书桌前认真读书、写作，反思、沉淀自己。我不再逃避生活压下的责任，而是习惯了把我和弟弟的点滴进步记录在文字里，寄往通向天堂的列车……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想念父亲，想念他高大的身影，想着他的那张书桌；我哆嗦地拿起一本父亲喜欢的书，尝试走进父亲的内心世界。纸张已经泛黄，可边角的字迹是那样的清晰，父亲批注的话语是那样的朴实，那样的温暖。

书桌下的柜子，里面有父亲珍藏的爷爷的医书和笔记，那堆叠的本子，是爷爷的心血，更是父亲一辈子的牵挂和念想。不知道父亲和爷爷在天堂团聚了吗？不知道父亲有看到我现在的努力吗？可是他一直没有来我的梦里告诉我。

一年了，书桌还静静地待在那儿，和我一起，默默思念着那个爱读书、爱学习的父亲。写到这，隐忍许久的泪水，早已浸湿了我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