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口往事

壶口放牛娃

文/壶口放牛娃

一 我家小黄狗

　　我家在宜川，一个很美的地方。我出生的村子，就在壶口瀑布的岸边，黄河就像一条丝带，贯穿了祖辈们的一生。

村子向后十里地，就是宜川最高的地方——安乐山。千百年的沧桑变换，安乐山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繁华昌盛，香火缭绕。据我父亲说，过去山上的庙宇没有坍塌以前，烧香的，赶庙会的，各地的香客络绎不绝，就是为了保个平安，讨个好彩头。

安乐山上原来有个几十米高的木塔，我小时候走二十里山路，到乡政府所在地上学，就要路过安乐山，经常和小伙伴们爬木塔。如今木塔已经倒塌，庙宇已经废弃，山顶上随处可见巨大的石块，木头，残垣断壁，破损的石狮，无不显示安乐山当年的规模，繁荣。

改革春风吹遍中国大地的时候，却好像没有吹到我出生的这个小村子，我们哪里还保留着传承下来的老传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始的耕种劳作。

小时候村子因为闭塞贫穷，我基本上就没有玩具，但有一个陪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就是养的一条狗。都说狗通人性，再加上是自家养的，所以和狗的感情很深。农忙时候，大人不在家，我就会坐在门口和小狗一起守着家门。天黑了，肚子饿了，爸妈还没回来，我就在狗的陪伴下，到地里去找爸妈，有了狗的保护，我便也不惧怕黑夜。

那年夏天，小黄狗刚抱来我家的时候，还很小，蜷缩在妈妈搭的一个临时小窝棚里。我妈把馒头放嘴里嚼碎，然后放到狗旁边的小碗里，小狗用鼻子嗅嗅，然后大口吃起来。爸爸看着小狗的吃相，笑着说:“这狗肯定好养活。”听见爸爸这样说，于是我就很认真的养着它。没过多久，我就带着它到村子里到处转着玩，当时隔壁的我二大爷看到我说:“呦，三小子，从哪里弄来个狗啊！”我说:“从别人家抱的。”二大爷问:“这是只什么狗啊？”我骄傲的说:“是一条狼狗！”二大爷靠近，摸摸狗的脑袋，指着耷拉的耳朵说:“这不是狼狗，狼狗的耳朵是竖着的，你看这狗的耳朵，是个土狗。”二大爷边说边用发颤的手从布兜里抽出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我顿时有些不安，开始担心如果不是狼狗怎么办。这时小狗走到我跟前，亲昵地用头蹭着我的裤脚，我心想，不管是土狗还是狼狗，我都要养大它！

二 扫雪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秋风刚给树木换了一身衣服，冬天又悄然而至了。

一天早上，我正在坑上呼呼大睡，忽然听见妈妈说:“三小，快起来吃饭。”我挣开朦胧的眼睛发现窑洞里好亮。我说:“妈咋这么亮？”妈妈说:“外边下雪了。”我一听下雪了，睡意全无，呲溜一下爬起来，穿上妈妈用老布和棉花做的棉裤棉袄。推开屋门，只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雪有一鞋底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雪还在下，这时我的狗跑了过来，它好像比我还兴奋，大概这是它第一次见下雪的原因吧。我拿起扫把走到捡畔上，狗跟了过来，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站在捡畔上，我看到整个村子都被白雪覆盖住了。地里拉回来的玉米秸秆也被大雪埋起来。大路上，山坡上，看不到一点土色，都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爸爸用铁锹铲雪，我用扫把扫铲剩下的雪。雪越下越大，刚扫过的地方，一转眼，又被雪覆盖。不一会，我就累的满头大汗，爸爸说:“别扫了，歇一会。”我把扫把放下，坐在一棵枯死的枣树桩上看邻居二大爷扫雪。

二大爷估计扫雪扫累了，他走过来，从兜里摸出两根烟，一支给我爸，一支放他嘴里，两个人就在漫天飞雪中，吞云吐雾起来。

二大爷看见我家狗说:“三小子，你家狗是狼狗不？”他不说我早把这茬忘了，听二大爷提起，心里有些不悦，就朝小狗喊道:“小黄过来。”小狗昂着头，摇着尾巴，在我跟前跳来跳去去。二大爷说:“还真听话，好狗。”雪越来越急，我们都不扫雪了，回到各自的窑洞里。

暖意融融的窑洞里，妈妈炒的土豆丝，放了好多辣椒，又香又辣，吃的我满头大汗，就再喝了一碗小米南瓜粥。吃饱了，身上也暖和了，我心想和小伙伴玩打雪仗去。正当我为我的计划兴奋不已时，突然听到我家狗，撕心裂肺的叫了几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向院外飞奔过去……

三 打架风波

我冲到捡畔上，，看见村里的马笙带着他家的狗，拿着砖块砸我家狗，小黄狗背上已经被一个小砖块砸中，浑身颤抖，蜷缩在大门的角落里，仇恨的看着马笙，嘴里发出嘶嘶的低吼。马笙住在后村，其实我是怕马笙的，因为他比我大两岁，又比我高比我壮，经常和小孩打架。我看到我的狗被欺负了，就装出一副不惧怕他的样子，大声对他吼:“你为啥砸我家狗！”马笙坏笑着对我说:“砸着玩，谁让它挡我路来？好狗还不挡道呢！”我说:“我家狗在我家捡畔上，又不是在你家捡畔上。”我还想继续和他理论，却见马笙不耐烦了:“我说挡道就挡道，在谁家捡畔上都不行，我看你是想挨打了。”说完朝我扑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被他推倒在地上，他骑在我身上，两个手紧紧掐着我的脖子，双膝压住我的胳膊，我叫不出声来，也没法还手，只能瞪着他。我的狗看到我被压在地上，嗖的一声扑向马笙，它还没长高，刚到我小腿高，我看到它幼小的身躯像一支箭一样飞向马笙，它刚咬住马笙的裤腿往后扯，马笙的狗也冲了过来，两只狗也厮咬在一起，因形体的差异，小狗很快就被对手压制！只见我的狗被马笙的狗用爪子摁在地上，小黄狗拼命的挣扎。我妈妈听到声音走出来， 看到我和狗都被摁在地上的情景，上前一把拉开马笙，生气的对马笙说:“你打我三小干吗？”谁知道马笙恶人先告状:“你儿也打我嘞！”

我正想张口辩解，这时二大爷出来了，他一眼就看出怎么回事了，指着马笙就骂:“你这哈怂娃，手咋这么贱！没求事拿着个砖头子乱砸个啥！还在我家门口打人，走，找你爸去！我看他打不死你！”马笙被二大爷的气势唬住了，再没敢顶一句话，带着狗灰溜溜的走了。

我妈给我拍拍身上的雪和土，叹了一口气，对着我二大爷说:“三小这孩子太老实了…”二大爷点着一支烟，吸一气说:“哎，这个哈怂马笙，也不怨三小，”然后话锋一转，匪声匪气地对我说，“三小，他把你摁地上，你不会用腿顶他！就你这个熊样，长大了还不被人欺负！”一顿话说的我面红耳赤，自己想想又觉委屈，哇的一声哭了！二大爷见我哭了，没再说什么，扭头走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距离打架已经过去半天多了，我坐在我家玉米杆上看夕阳将天边渲的一片血红。我的狗就趴在我脚边，我心疼地摸着它背上被砖头砸出的伤，心里生出浓浓的一股恨意，这个仇一定要报。

四 坐席风波

临近年关，外出的人都回家过年了，村子里格外热闹。年轻男女举办婚礼也都挑在这个时候，一来大家都在家，人多图个热闹，二来亲朋好友都有时间，可以参加婚礼给点“份子钱”。

我们哪里有一个规矩，谁家孩子结婚了，全村人都会帮忙。在举办婚礼的当天，亲朋好友，村民都会上礼，给二三十块钱。主人安排专人登记造册，名单会由主家保存好，以后谁家娃娃长大了，要结婚了，拿出来名单一看，说:“咱家孩子结婚的时候人家给咱上过礼，现在人家娃娃要结婚了，咱也得上礼”。几百年来，村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来联络感情。村子里的人好面子，谁家孩子结婚，坐席上礼的人多，就代表这家人人缘好，会处事，别人自然也会多份尊重。那个时候，村子里，一个好的名誉比钱宝贵多了。

因为年底结婚的多，所以坐席也多，而我家就我最小，所以基本每家过喜事我都跟我爸去。在我吃的肚圆的同时，跟着我的狗也把桌子底下，残余在骨头上的肉渣，吃了个一干二净。一个月下来，我和我家狗都长高了不少。

年前最后一场喜事，是本家一个小叔结婚，小叔在外当了几年兵，现在在探亲期间娶媳妇了，邻居们都很开心，主动去帮忙。

一切按古老的习俗来。凌晨六点，小叔就和几个亲戚开着三轮车，赶到新娘所在村，在中午之前把新娘接了回来。等我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举办婚礼仪式了。村子里一个嗓子亮的人担任司仪。正午十二点到了，只听司仪用破锣嗓子喊:“吉时到，结婚仪式开始！”接着就是三拜九叩，对天地父母行礼，很是繁琐，要持续一个多小时。然后全家合照，最后让小叔的爸爸上台讲话，小叔爸爸没经过啥阵势，不好意思地抱拳对大家说:“今天父老乡亲，亲朋好友们能来，我很高兴，啥也不说了，兄弟爷们今天都在我这里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大家听了，一片鼓掌叫好。

在掌声中大家落坐，等待开席。不一会就上菜了，而我恰好和马笙安排一个桌，上一个肉菜马笙就抢着吃。一个长辈生气了，说:“马笙，你这是干啥！别人还吃不吃了！”谁知马笙说:“你管不着”。因为我没吃到几块肉，也嘟囔了一句:“脸皮比猪皮都厚。”马笙听见了，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朝着我扑过来。我见他扑过来，有点害怕，毕竟上次被他打了。他一脚踹我腿上，我本能地用手一挡，他腿一歪，差点摔倒。我发现他并不是多有劲，接着他又冲上来，把我扑到在地上，我被他压着，他两个手朝我脖子掐过来，我知道一旦被他掐住就喘不上气，四肢也使不上劲，心里暗想这家伙都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损招，手上一点也不敢怠慢，使出吃奶的劲用手架住他的手。这时候我的狗蹿出来直接扑向马笙。马笙的狗又像上次一样，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截住我的狗，两个狗再次厮咬在一起。我这才发现我的狗长得真快，已经和马笙的狗一样大了。仇家相见，分外眼红，没几下，马笙的狗很快就落了下风。当时，大人们都忙着拉我和马笙，没人太注意狗，就在我和马笙被拉开的同时，旁边马笙的狗一声惨叫，只见他的狗耳朵被扯开一道口子，疼的吱哇乱叫，再也无心战斗，也忘了主人，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没想到我的小黄狗这么厉害。马笙愤怒了，他大骂着一脚踢向小黄狗，我的狗则一口咬在马笙的小腿肚子上，疼的马笙捂着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小黄狗看惹了祸，机灵的溜走了。

五 过往

马笙爸爸闻讯赶来，看到马笙被狗咬了，大声吼道:“你们这些哈怂，看着马笙让狗咬也不管，咋？欺负我家孩子呀！”这时我爸走过去，好声和气的说:“金荣兄弟你别生气了，我让满仓给你娃打一针，狗又不长眼，今天是咱叔孩子大喜的日子，就不要计较了，改天我陪你喝点。”谁知马笙爸爸推了我爸一把说:“你到说的轻巧，孩子被咬了打个针就完事？”小叔爸爸过来说:“金荣侄儿，今天我娃大喜的日子，看在我脸上，这个事就算过去了。”二大爷和众人也过来劝说。在我们农村，扰乱别人喜事，不尊重长辈是很坏的事，马笙爸也不愿意得罪大家，再加上乡亲们调和，这个事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在县城上了初中，马笙因为念不下书，早早的就停了学，和别人去陕北打工去了。

转眼又过了几年，听说马笙在陕北和内蒙古交界的地方，混出名堂来，开了一家大餐厅，生意非常好。马笙父母把村里窑洞和地都卖了，也跟马笙去了。

我停学以后，跟二哥北京打工，因为太想家，不到一年，又跑了回来。

到了该结婚的年龄，父母到处托人给我说媳妇，一次次燃起的希望被现实浇灭。说媒的人说，人家女方嫌壶口疙瘩地势不好，老人年龄大，兄弟多，我没有手艺。妈妈无奈的说:“给三小说媒拿的四新礼都能拉一汽车了！”慢慢的，有多了一条，说我年龄大。

一天下午，阳光很暖和，我正坐在炕上的小方桌旁看书，听到妈妈喊我:“三小，快出来，咱家来客人了。”我一听，顿时兴奋了，出了门口看到院里站着四个人，年龄大的男人穿着西装，女的穿一身黑色羽绒服。妈妈指着比我高一头的小伙说:“金荣兄弟，这是马笙吧？长这么高了？”中年男人爸说:“是马笙，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回来看看大家。”我妈便对我说，“一会带你马笙哥哥去村里转转。”我不知道该怎样打招呼时，马笙用陕北话说:“三小兄弟，还记恨我不，小时候老欺负你。”引的大家哄堂大笑。父母招呼马笙一家进了窑洞。我看着窑檐下结的冰柱，已经开始融化，滴答滴答的滴水，也跟着进了窑洞。

听着他们说话，我仔细打量着那个年轻漂亮女子，听马笙爸爸介绍说是马笙媳妇，只见她杏眼桃花，嘴角高翘，皮肤白简直就像一个瓷娃娃，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脚上穿着一双好看的紫色的靴子，一看就很贵。我想起马笙小的时候，不讨人待见，他亲舅舅说，你长大了不吃两天小米饭才怪里！如今人家事业有成，娇妻在怀，在众人眼里所谓的才品双全的我，竟然连一房媳妇都讨不上。记得我们村“诸葛亮”说，捣（调皮）娃有出息，果然一点不假。

父母留马笙一家在我家吃完饭，父母和马笙爸妈拉话，我则带着马笙和他媳妇去村里玩……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许多年过去了，我家的小黄狗早已埋骨无名，父母也离开了人世，我也盖了新房子。老窑洞在岁月里轮回里，沧桑着曾经的过往。

思念犹如一壶老酒，越久越浓，看着别人在父亲面前撒着娇，母亲耳旁细语，我只能把思念揉碎成文字，在这寂寞的夜里越拉越长……

还有陪我度过美好童年的小黄狗，一个个远去熟悉的面孔，一草一木，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