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文】故乡的春雪

梅虹影

一年要有无数次远行，只要能走，就一直在路上。看山川河流，看草木情深。去每个城市的街边、小巷中逛地摊、吃小吃，到八十岁依然环球旅行。不惧怕光阴衰老，永远怀着远行的心。外面是大世界的纷扰，心中却自有一番小天地的谦薄自守。往来的也都是些相像的人，没什么野心，青梅煮酒流年去，菊黄蟹肥正当时。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不一样的星辰大海，每个人都行走在不一样的光阴里。行走的力量让人愉悦，是换了城市、时间之后的生生之力，是敏感，是创造。我走过了万水千山，天南海北。从北京到南京，从山西到广西，从云南到湖南，从西藏到潮汕，写尽了祖国的大好河山。

故乡，永远都是最美的风景。

雪落瓦屋，是一幅妙极的水墨画。

在河南，瓦屋是最常见的村落形式。村庄多是依土傍水，土合围着，水缠绕着，村庄婴孩一般仰躺在水土的怀抱里。庭院多是堂屋，大门多是朝南而开，顺风顺水。晨间，阳光从天上翻过来，水银一般倾泻而下，将整个村庄浸润其间，水意融融。房屋多是砖木结构，一色的小青瓦或大青瓦以及大红瓦，斜斜地撒在屋顶，夏日，青青瓦舍，掩映在婆娑树影里，鸟声就藏匿在树影间，冷不丁就有鸟声顺着浓密的枝柯滴落下来，落在屋脊上，落进瓦楞间，落进绵密津柔的土地里。

这时候，村庄是水嫩的。

冬日，瓦屋是素净的，有几分娴雅，淡雅，若素装的女子，默然宁谧。

陪伴冬日瓦屋的，除了鸟声，就是一场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纷扬的大雪，是来自天空圣洁的文字。雪大多是从天上漫过来的。雪漫过来的时候，风是跑着的，像一群急切的孩童，翻过树木，漫过村巷，挤过篱笆围拢的场院，追着雪花，若素雅的裙纱，没多大时分，就将整个村庄弥漫起来。这时候，每户人家早已燃起了炉火，提壶烧水沏茶的人就立在火炉旁，一边往杯盏中沏着水，一边望向窗外。对屋的瓦楞间不几时已然落了厚厚一层雪，晶晶莹莹，雪花大朵大朵地落，仿若硕大的文字，在瓦楞间写着分行诗。

耐不住的人们推门而出，立在高大的泡桐树、槐树或杨树下，这时候的泡桐树槐树杨树落光了叶子，高擎着颀长的枝干，高过瓦屋，高过一只斜插而过的鸟声。

远天迷蒙，沟壑迷蒙，村巷迷蒙，整个大地浸淫在雪的圣洁世界里。

田野的深冬，冷。雪一旦落下来，庭院村巷的人们会清扫干净，而田野瓦屋上的，就会积着。

这时候的鸟雀最喜在瓦屋上的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跳跃着，追逐着，冷不防，就会将双脚插进瓦楞间的深雪里，复又急急地把将出来。若是被立于檐下的人看见了，总会嘿然失笑。

春雪落，多在初夜时分。一灯如豆，晕黄的灯火从窗棂间斜斜地挤出来，落在庭院间。围炉煮茶的人蓦然回头，隔窗而望，却见雪花不知什么时候默然落起。春雪总是带着水意，不像冬雪徐徐而落，落得有几分急切，重重地落。及至晨起，便见瓦屋上累积了厚厚一层。

阳光醒来，在鸟声里醒来。醒来的春阳，暖暖的，人们总会从屋舍里拿了木凳出来，背倚着墙，坐在凳子上看雪。

看春雪消融。斜洒下来的阳光落在瓦屋上，让人总感觉那阳光是流动着的，跟随着消融的雪水，从瓦檐上滴落下来。起初的时候，点点滴滴，不大时分，那点滴雪水竟然成串地落着，斜斜地望过去，明亮剔透。

在乡间，有人会接了顺着瓦檐流下来的雪水烹茶。落雪的时候，雪花擦净了天空中的浮尘，雪花静静地落，落在瓦屋上，是不带一丝灰尘的，所以，雪水烹茶，有几分禅意。

乍暖还寒的二月，一场春雪悄然而至。雪在立春后来到了北方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立春后的雪，已经没有了冬雪的飞舞升腾、闪闪生光。它更像春的絮语娓娓道来。又好像春天的开篇大作，下的洋洋洒洒。细碎的雪花落入泥土，继而融化。大地渐渐地湿润了，微风中的麦苗显得越发嫩绿清新。漫天纷纷扬扬，柔柔的，怯怯的，仿佛林间的精灵，唯恐惊扰了沉睡的公主。纷纷攘攘，飘飘洒洒笼罩着大西北的那山，那树，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羽被，这是春之仙子送给人们的新春礼物。

伫立窗前，看雪花漫天飞舞，春雪似鹅毛如飞花般飞舞着飘落下来，发出极其轻微的“唰唰”的声音，不禁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触摸春雪的温度，感受春雪的肌肤，这该是一件多么惬意而又难得的事啊！有雪的日子真好。北方的孩子，雪陪着我们走过了成长的嬉戏时光，承载着年少时太多的美好。在那些很久远的记忆里，那雪的沉寂绵长，扬扬洒洒，释放着年少时懵懂的最简单的快乐。一场春雪，浸润小城，播撒的是希望，送来的是温暖，带给人们的是对冬的眷恋，对春的期盼。天公剪水，宇宙飘花，那晶莹剔透的雪花悄然落下，默无声息，人何陶醉在这静谧安祥的雪天里，是多么地暢快和愜意！白雪公主就将挥告别远去，春姑娘己接踵而至，款款走来。飞雪过后便是暖暖的春天。

虽然身居大都市，但我依然喜欢故乡的雪，喜欢看它从天上婀娜多姿地慢慢飘落。故乡的雪花，大大的白白的，是那样的令人心醉，是冬季绝佳的一道风景线。它把故乡妆扮的更加干净整洁；抬头仰望，那片片雪花，就像一个个美丽的白衣仙女在下凡。 一场春雪，洗净了尘世，赋予我们一缕新鲜、充满养分的空气。

下雪的天空是灰的，灰蒙蒙，眼力劲再好也看不到多远的地方。

小时候以为人的眼睛最神奇，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尤其是乡野的天，湛蓝湛蓝的，偶尔飘过的云朵，像盛开的棉花一样泛着银白的光。爱幻想的年纪里，总在想着有一天能飞起来，如果能如孙猴子脚踩祥云，一定能俯瞰许多色彩斑斓。

现在想来，一个人，无论眼神有多好，目力所及毕竟有限，唯有思想的穿越，那才叫距离无穷。

与城市街面上的喧闹不同，在乡村，此时依然安静；偶尔有人从路边经过，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从这个村庄，到下一个村庄，中途可能要绕过一好几片庄稼地，长串的脚印，如同雕刻在雪地上的云朵。

我有过在雪地里撒野的体验。

每逢下雪天，最开心莫过于乡村里的孩子，打雪仗早就玩腻了，追兔子、打野鸡才是大乐趣。

一场暴雪后，整个乡村大地淹没在一片白色中。天地之间，寂静无声，唯有我们几个毛头小子扬脸开怀，唧唧喳喳冲进棉花田。

棉花已经收拾掉了，剩下的秸秆是一溜片褐色，我们的闹腾，让本已枯寂的棉花秸秆也激动了，摇曳在风雪中。

大雪，已经把棉花秸秆埋下去半截子了，唯有脚印，总是那么清晰可见。

大雪天的夜没有黑，是白垩色，就是不纯的白色，有点像釉质脱矿时牙齿的颜色。但我们是有能力辨色，因为棉花田里总会出现兔子的脚印。

兔子腿短，这时候就苦了，任它平时跑的比它祖宗还快，这时候也只能一个窟窿、两窟窿地慢慢砸着朝前方，已不是平常地逃跑，是三步两磕头式的狂跳。其实我们能够很轻松就逮到一只兔子，但我们又不是风雪夜归人，没那么急不可待；我们要和兔子慢慢玩，大伙要分散开来，跟着兔子的节奏，它快我们就快，它慢我们就慢。小家伙很狡猾，经常蹦跶着突然来个大拐弯，可惜蹦老半天，还不及我们甩开两大步来得快。一场围追堵截，在风雪中展开。兜兜转转、颠颠沛沛，眼看着兔子力竭，一头栽倒在雪地，坏小子们围堵当场，哈哈大笑。这场面，不论输赢，因为我们不敢靠得太近，毕竟，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打野鸡，其实是打不着的，运气再好，也要依赖于风急雪大，野鸡飞行不灵光。

那时候但凡有植物茂密的地方，就会有野鸡出没。天气晴好时，偶尔走近荒草丛生地，受惊的野鸡振翅而飞。嘎嘎嘎，一阵惊鸣，野鸡像个鬼魅一样从跟前掠过，毫无思想准备的野孩子，常常惊出一身冷汗。

下雪天就不同了，棉花这种植物秸秆高达一米多，而且很是茂密，躲在其间的野鸡忍受不了，就想逃离。可是这家伙不属于长距离飞行者，才飞了没几步，就被大雪花砸得有气无力了。

这时候，该轮到乡村野孩子上阵了。

野鸡飞，我们追，野鸡惊叫，我们喊打，不知道野鸡这么吃力会不会出汗，反正我们玩一阵就大汗淋漓了。

雪越下越大，顽童乐不思归。这时，大人们的呼喊声刺穿灰白的雪天，落在耳边嗡嗡作响时，伙伴们虽意犹未尽，却不得也不敢停留，赶紧折返。

身后的田野里，褐色的棉花秸秆也渐渐被白垩色覆盖，只有眼前的村庄，从窗户射出橘黄色的灯光才是归途。

经历了一夜暴雪，整个世界都晕了，天地无垠，乡野不见繁花似锦。

奇怪的是，只有母亲栽种在墙根下的一溜万年青冒着翠绿的头，仿佛在探看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剩余的颜色。

旷野寒冬，大多数植物守不住青春，唯有万年青，无论春夏秋冬霜风雪雨，它依旧是那一抹本色芳华，翠绿翠绿，傲然而生。

一场少见的大雪，将大地涂抹成了一马平川。

雪地的脚印，一大一小，一直延伸到远方。

没有雪的日子，有被时间韵染的多彩世界。

春雪，哪怕只是一场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