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奶奶

张嵘

今天是奶奶摔倒后第126天，是她离开的日子。奶奶一路走好，她是好老师，好女儿，好妻子，好妈妈，好奶奶，感谢23年养育之恩，奶奶很争气，陪我们过了虎年，陪爷爷过了第72个情人节，陪小儿子过了57周岁生日，陪大家过了千年难遇的有爱日。感谢你给了我寒假20个日夜照顾您的机会，让我没有遗憾，只有无尽的想念!奶奶不寂寞，家人陪伴，安详，温暖!在这个春意暖阳的日子，回忆一下奶奶和我的前半生。

奶奶出生在战火纷飞的1933年，整个童年都在日寇侵华中度过，她讲到过，日本兵闯入院子，要牵走她家的牛，那是家里唯一的生产工具，老爷爷出来阻拦，日本兵一刺刀划破他的侧身，他顺势倒下躲过一命。躲过了刺刀，但没有躲过细菌战，日军在水井里投放的伤寒菌让奶奶全家躺倒，唯有一岁多吃奶的小弟弟幸免，但是由于其他人都动弹不了，小弟弟就这样饿死了，奶奶被“独生女”了。在奶奶9岁那年，她妈妈由于肺结核久治不愈撒手人寰，虽然有过短暂的后妈，但因为对奶奶不好，老爷爷就果断离婚了，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解放后，1949年，16岁的奶奶成为县里首批师范学生，当时的女学生很少，由于聪明好学，获得主讲老师的关注，此人就是我的爷爷。当时的爷爷刚刚结束青少年时期家里安排的一桩有名无实的婚姻，奶奶就这样称为他一生唯一的恋人。1950年，两人在亲友的见证下，步入婚姻殿堂，次年，我爸出生了。

有些人为了追生儿子拼了，我爷爷奶奶为了追女儿也是拼了，可无奈经过二叔，三叔，四叔的残酷现实，32岁的奶奶一气之下做了绝育手术。然而这次手术的麻醉意外给她的精神巨大的刺激，7天7夜睡不着，此后的高血压与失眠便伴随了她50余年。也正因为此，她成了全家的保护对象。在我妈进门之前，奶奶是全家7口人唯一的女性，爷爷退休前是老爷爷做家务，爷爷退休后，是爷爷做家务，我爸和几个叔叔都精通穴位按摩和捶腿等，都是奶奶培训出来的，大家习惯了进出门要蹑手蹑脚，生怕影响她睡觉。从七十年代，爷爷就花十几块买鹿茸精，直到现在，几乎把国内外所有的保健品，家用医疗器械都享受过了，属于实实在在的宠妻狂魔。

然而，对女儿的执念终于有了机会，我妈怀孕了，虽然在不知道怀啥的时候，爸爸屁颠屁颠追着奶奶说“生下给看看呗”总是被直接否决，“不看，我四个儿子看够了”，结果我妈生下我，奶奶在橱窗里看了一眼，就想得我睡不着觉，有机会就来看我，直到我一岁半时，我妈生了妹妹，照顾不过来，爷爷奶奶欣喜地把我彻底接走，像女儿一样养育起来。记得小时候，父母偶尔接我回家，无论多晚，无论刮风下雨，一定会把我接回去睡。一次，多玩儿了两天，爷爷大黑夜打着伞，一开门，第一句话就是“你再不回家，爷爷就要死了”。从小，奶奶总是称我为“野人”，因为，我和她出门从来不能正常走路，要不旁边水泥斜坡冲坡跑，要不拉着爷爷奶奶手边翻跟头边走，他们聊着天，竟然不知道，应该是我身轻如燕的原因。奶奶每周带我到机车宿舍澡堂洗盆塘，对于1角钱的淋浴，4角钱的盆塘算很奢华了，奶奶每次都极尽4角钱的权力，从开门洗到关门，我拿着肥皂盒等玩儿得够够的才出来。之后奶奶再到澡堂外边的油饼摊，买一个糖油饼，对于饥肠辘辘的我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尽管爷爷奶奶极尽养育，我小时候还是骨瘦如柴，还伴随咳嗽和慢性腹泻，还要罗圈腿等缺钙症状。记得每次吃饭，爷爷都会敲碗，因为我吃得太慢了，吃饭就像吃药一样。而奶奶吃饭，绝对满足现在少食多餐，细嚼慢咽的定律，就是少半碗，一口都不多吃，所以多吃来剩下的，肯定是爷爷啥嘎剩饭，小时候家里没啥钱，早餐一般有煮疙瘩蒸鸡蛋，中午是一大碗白菜胡萝卜猪肉烩面条，晚上还是玉米面糊糊和枣馍，上海肉蓉方便面是奢侈品，偶尔吃，比如停煤气时候，开水泡着吃。不过，我很小时候家里就订牛奶了，还有麦乳精，也算街坊里注意营养的了。因为家里还有老爷爷，一般，我和爷爷奶奶睡大铁床，老爷爷睡小屋（也许还是没结婚的四叔）。奶奶很会保养，早上醒来，并不会马上起，而是在床上保健，比如揉她的大肚子，感觉整个铁床都在晃。我和爷爷睡一头，奶奶睡另一头，为防止我蹬被子，我睡觉被子上栓绳子扎到铁床头的栏杆上，和生病后的奶奶一样。奶奶也不爱换内衣，总是被爷爷催，爷爷爱干净，总是换内衣，奶奶总是嫌爷爷浪费肥皂。

退休后的奶奶，精力很充沛，舞刀弄剑跳秧歌，一度还练气功，闹着要买宝葫芦，去临汾集团练功，被爷爷断然拒绝。爷爷是家里的财政专员，因为不能买宝葫芦的事情，奶奶为自己没有财政支配权而很不高兴。爷爷虽然对奶奶不错，啥都舍得，但是决策权确实一直没有给奶奶，大概怕把家里方向带偏了吧。不过比起同时代的女性，奶奶不用天天给老公做饭，也在衣食住行上享受男女平等，也算上社会地位超前了。奶奶最看不惯的就是爷爷总给别人钱，东西，和各种好处，她觉得彼此平等付出就够了，爷爷偏要自己吃亏才能达到心理平衡，不过虽然在遇到这些事奶奶总是啰嗦几句，最后也只能由着爷爷，谁让人家是家里的大掌柜呢。日子虽然经常吵吵闹闹，但是家里这么多年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平静地过着，直到我爸去世，奶奶还好，爷爷伤心的厉害，估计是早些年打骂老大太多，老大一辈子没享福，感觉亏得慌吧。但无论如何，两位老人都过了这个坎，继续岁月静好了。

奶奶学习能力很强，80多岁入驻养老院后，还自学了发短信，微信视频，还能看小视频，在我的指导下每年过年偷偷给她姨姨发红包。爷爷就不爱学习新事物，只喜欢看报纸，前几年奶奶耳朵背以后，认知下降很快，和交流少，读报少有很大关系。一段时间奶奶有点抑郁，失眠，食欲下降，在我的指导下，奶奶还吃错了药，奥氮平让奶奶思维变慢，话语更好，好在吃得时间不算长，停药后脑子又恢复了一些，为此，我也很是自责。在爷爷心梗重症肺炎和三叉神经痛住院期间，奶奶显示出无比的独立精神，晚上还要出去走路，理由是怕老头万一走了，自己无法独立，还在视频里鼓励老头，唱结婚日的曲子，感受到老夫妻的深情厚谊。

3年前，爷爷心梗住院，我服侍奶奶，从早到晚的各组保健品药品排列得超过10种，奶奶对东西放在哪里，几点应该吃什么非常清楚，每次回家，都能先讲2小时她的病。但是1年多以前，爷爷再住院回来时，奶奶的保健品清单已经减少，原因是自己也记不住了，完全依靠爷爷安排。我感觉在爷爷不在的应激下，奶奶有潜能，但是爷爷一回来，奶奶一放松，脑功能就迅速下降，看来过得太安逸也坏脑子。此外，奶奶接电话也少了，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自己也很清楚，很痛苦，说：“奶奶是个爱学习的人，可是现在就是什么也记不住，真是气死人。”慢慢地，奶奶白天开始打瞌睡，晚上自己坐起来，我夜里说奶奶你睡下吧，奶奶说：“小点声，千万别惊醒你爷爷。”记不得哪一次，我就要回北京了，奶奶半夜起来充满深情地对我说：“嵘嵘，你是国家的人，国家需要你，奶奶永远想念你。”前年10月国庆，我陪奶奶到机车医院住院查体，说起老年公寓的八卦，还有情敌赵大娘，语言流利，绘声绘色，真是看不出是个88岁的老人。但这一年来，奶奶的腰越来越弯了，话也越来越少，喜欢听我讲，自己不爱说，一到天黑就说害怕，我感觉阿尔茨海默病症的早期症状出来了，黄昏综合征，昼夜颠倒，但是奶奶绝对是最好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因为，很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都发生人格改变，比如变小气，怀疑配偶，让家人精神压力很大，而奶奶只有一些认知下降，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并且总是说爷爷的好话，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好哥哥，这样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谁不喜欢呢？意识到奶奶的大脑会渐渐衰减，我把假期全部投入老年公寓，在去年的暑假和国庆节，我和他们封闭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给奶奶订水果捞，番茄鱼，年轻人爱吃什么就给奶奶订什么，她很开心。给她买了积木，跳棋，只能排列数字和加减法，其余高级的已经做不来，我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她脑子的衰退，也更加珍惜和奶奶一起最后的亲子时光。然而，岁月还是会体验出它的意义，奶奶机能减退，终于摔倒。我曾经很不理解爷爷不送医院的决定，还埋怨他耽误了奶奶，但是经过两次护理，确实感到奶奶的大脑已经不能和之前同日而语。在3个月的护理期，我感受到叔叔们的细心，互相体谅，在苦中用阳城话调侃，恢复了幼年听力和口语。虽然，我们几个交替日夜护理，奶奶经常在睡梦中呼唤的还是“老哥哥”“老爷爷”“姥姥”，根本没有叔叔们和我，可能这些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生命就是这样轮回，爷爷72年的陪伴，让奶奶成为这个年龄段生活质量最高的人，应该会在爷爷的温暖陪伴下安静离世。虽然早年清苦，但晚年幸福，养育子孙不易但也享受到非凡的照顾，成为老年公寓最被羡慕的老太太。

人的一生很长但也很短，大学毕业离家已经20+年，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接爷爷奶奶到北京生活，应该是爷爷怕拖累我，影响工作的缘故吧。作为常年研究脑科学，并且亲手编写阿尔茨海默病症教学案例的人，终于目睹了病程的慢慢演变和体验了护理人的不易。每个人都有离开的那一天，或者突然，或者漫长。

奶奶是有福之人，一生圆满，希望爷爷在情感上不要太难过，一起生活了72年，已是人间奇迹。作为儿孙，传承家风，学习他们夫妻相敬，相濡以沫，将这人间美好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