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书屋一鹤庐

王振

　　这个冬天，真冷，快三月了，气温还在零度左右徘徊。我的哮喘犯了，整夜难眠，吃药也不见好转。一口气的事情，毕竟可怕，我到浙江大学第一医院求医。浙大一院这一带，过去叫田家园，是晚清杭城大户丁氏家族的产业。浙江可谓文脉光荣，自古以来就有“虽三家之村，必储经籍”之说法。丁丙、丁仁兄弟两个，承祖遗愿，在田家园建了八千卷楼、小八千卷楼、当归草堂等藏书楼，为浙江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至今浙大一院内还有很多历史遗存，如小八千卷楼、清末杭州绸业会馆、南宋四眼古井、老浙大电机系大楼等。国学大师马一浮曾经居住在田家园13号，竺可桢“三顾茅庐”马一浮，就发生在这里。李叔同出家前曾带他的学生丰子恺，来此拜访马一浮。丰子恺的散文《陋巷》写道，这个地方，是“为灵气所钟而居了颜子的。”后来，丰子恺也入住在“田家园”3号，在这里创作了许多绘画作品，他在散文《塘栖》《辞缘缘堂》中，多次提及田家园。

可能因为气候原因，呼吸科病人特多，等待时间漫长，我便到医院大院内闲逛。医院六号楼位于“当归草堂”遗址上，六号楼正南面，迎面耸立一座大屋脊式清代建筑，就是老浙江大学机电系大楼，100多年过去了，依然那么气势。两座大楼中间的东首，一排徽式风格的石库门建筑，古色古香，门口石碑写着“观成堂”。杭州素来有“丝绸之府”之美称，丁丙曾为丝绸业会馆正董事，田家园内的“观成堂”就是杭州绸业会馆旧址。会馆里有亭台、连廊、假山、流水、绿植，描金廊枋上挂着一盏盏宫灯，炫丽多彩。“观成堂”至六号楼之间，“小八千卷楼”默立于旁，与高楼大厦对比强烈。古老真是一种范，可以感受岁月沉淀。小楼西一棵银杏树，似淡定的老者，静看沧桑变化，人间无常。东边角落遗一株梅花，稀疏伸展的枝干，开满了红花，春寒料峭时分开得如此铺张热烈，哪里是在开花，而是在以命相搏，我不禁打了一个小寒颤。

“晓风·鹤庐书斋”开在6号楼一楼大厅，这里正是当年的“当归草堂”，这或许就是“今古相接”的命数吧。记得新冠疫情初起那年，我也因哮喘在六号楼住院，便常到晓风书屋读书，在这一方净土，身心获得安宁。在书店里，人永远不会孤独。书籍是人们抵抗纷繁复杂世界的心灵避难所。出院时，我在书店留言：“杭州体育场路上第一家晓风书屋开出来，我就是它的常客，我经常在那里读书买书。一年在新闻中听到李克强总理到杭州，也专门去了这家书店。这一次住院，偶然发现楼下一家书店竟然就是“晓风书店·鹤庐”，好似见到了老朋友一样亲切。书屋开在医院里，这个创意太好了，人们在治愈身体疾病时，又有了一个安静思考人生、学习生死的疗心之所。书店的留言本是本大书，真实感人。等我出院后，我很想写写这个医院里的书店和这本留言本。”这次等医，走进晓风书屋，有着心灵回甘的精神寄托。图书馆都是灵魂的栖息之地，瑞士圣加尔修道院图书馆的门口写着这样一句话：灵魂疗养院。阿根廷著名作家博尔赫斯曾说，天堂应该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晓风书屋店门像一道分界线，门外是生命与疾病激烈的抗争，门内是安静祥和的歇息。落地窗边一排桌椅，留言本就在上面，里面写满了故事，更有书屋小姑娘的真情回复，落笔在终，就像是“解忧杂货铺”，给留言者送去温暖和祝福。留言本已是第四本，我向书屋小姑娘借来前三本，一本一本的翻阅起来。留言对书店的评价极高，“偶然进入这个心灵治愈的书店，漂泊的心似乎有了一丝暖暖的慰藉。”“第一次看到这本留言本，真的好感动，忍不住留言，也流了眼泪。医院是个生离死别的地方，一点点温暖都是救命稻草，一个供人倾述的本子，胜过万语千言的安慰。”“每天下班都会情不自禁地进来坐坐，看看书，听听音乐，好像只有这样一天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而工作中的所有疲惫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书店小姑娘的回复说，每个读者都是我们的家人，进门无须多言，舒适自在即可。有爱常住，就是家，可以休息心灵。医院这个治疗身体疾病之地，还能有这么一抹温馨来治愈心灵，多好。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患病的恐惧，不身临无法体会。很多留言是患病者写的，“6年前确诊了尿毒症晚期，第一次来浙一是恐惧迷茫的。今天我又来了，因为有了好消息，我等到了匹配的肾源，希望移植手术成功，愿这几年吃的苦换来今后的美好生活。”“愚人节那天，我检查出乳腺癌，我真以为老天爷和我开玩笑。当时我就懵了，不知如何是好。今天是最后一次放疗，漫长的治疗过程终于结束了，希望自己的身体早日好起来，不让家人担心。”一个患癌的女孩说，“确诊之后，我隐瞒了身边的朋友、亲人、同事，我的内心是脆弱和敏感的，我觉得孤独，自卑，我才35岁，这么美好年华却要经历这么沉重的苦难。希望天上的母亲保佑我，我多想陪着孩子长大，看着她结婚生子。”一个考研的女生，希望自己的手术成功，别耽误了备考。尤其是一个年轻男孩子的无题诗，虽然青涩，却震撼着我的心灵：“十八岁那年，人生就乱掉了，二十八岁了，人生还是乱着。十年前落下的病，十年后还在囚禁着我的灵魂。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时间长了，有也变成了无。疾病搅乱了我的人生，偷走了我十年的快乐。这十年里，我又患上了抑郁症，悲伤加倍。如果从来没有这个病，人生会如何呢？常做如是想：或许我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手，一个很有魅力的老师，一个……。如今的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只不过是个湮没于世的凡人。身体损坏了，灵魂也会一同枯萎。保护好身体吧，不要到那个时候再来悲哀。”多么年轻的生命啊，上天让你遍体鳞伤，但伤口上长出的却是翅膀。放弃和认命是一条没有尽头的“下坡路”，若能坚强活下去，未必不是又一个史铁生般的天才。死亡教会了我们什么，生命便教会我们什么。愿那些每天戴着十字架生活的患病者，都能活得平静勇猛。

关于死亡的留言不多，也有。“爷爷走了，我在浙一陪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在我眼前逝去，真心疼啊。爷爷，我真的很想你。”“外公肝衰竭，在他清醒的最后一刻，还对我打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希望能看到外公再醒过来。”“第一次感觉死亡离自己这么近，父亲进入监护室已经17天了，多么想再抱抱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今天十点钟，外婆在家乡下葬。29年前的今天，我出生。19岁的时候，我失去了母亲，如今又没有了外婆。我不是回避送亲人最后一程，我是无法承受那份悲伤。”死别，就是永别。人天悬隔，此悲曷极矣。如万箭钻心，痛苦难忍。看到这些留言，我想到了去世已经快两年的老父亲，忍不住潸然落泪。老父亲“没了”，我感觉自己“遽然老矣”，我原以为自己内心还是比较坚强的，这只是一个假象，我的感情其实脆弱得很。死属于生命，一如生也属于生命。直面死亡，好好告别。坦然面对死亡，才是对生命真正的尊重。能够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走，身体不受人为的创伤性损毁，是人生的最后体面，斯为善终。人也要学习麻雀，在告别这世界时，走到某一个隐秘角落，不再打扰这个世界。活着，为人类歌唱，死了，就为自己歌唱，这才是有智慧。

人在医院里会变得纯粹，留言本里，各种长长短短的祈祷和祝福，流淌着亲情，至哀而不伤。“爸爸就要手术了，我的爸爸多好，从小到大都依附爸爸生活，哪怕现在30岁了，有了孩子，也是一样。希望手术顺利，我爱你，爸爸。”“老公，我才发现我有多么爱你，多爱我们这个家。噩梦一定会过去。我们一起加油！老婆每一天给你做营养餐，老公你好好吃，养好身体，打赢这场仗。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两个宝宝要养大，还要教育好，不要让我一个人坐地铁，三个包，好重，老公给拎。”一个女儿写给患绝症的父亲：“爸爸坚强，希望新药研发速度快于病情发展。真希望能带爸爸妈妈坐一坐飞机，看看大海，去做他们想做的一切。”一个儿子写给妈妈：“我一个不信鬼神的人也会跪在医院祈祷，希望妈妈早日战胜病症。妈妈大字不识几个，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希望她能活着看着我娶妻生子。”一个休学一年护理妈妈的大一学生说：“陪伴母亲有很多幸福时刻，她喜欢和我一起听许巍的歌，喜欢听我读我写的文章，特别是小时候写的信和作文。对亲人多一点陪伴，比离别时的悲伤更有意义。”这些滚滚烫的语言，真的触动泪腺。人是情感动物，再优渥的物质条件，也无法替代情感的满足。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父母的生养之恩无力回报，那才是锥心撕裂的痛啊。看了央视开年大戏《人世间》，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能够陪在父母身边才是最大的孝，也才算成功。这里我指的是我的两个弟弟，我从心里感激他们对父母的陪伴！

好好生活，就是美好。许多带着苦涩、无奈和彷徨的留言，看透了过去，却也是美好的。一个中年人在等待父亲手术时写道：“步入中年，老人身体频频出问题，宝宝又要照顾，工作压力又这么大，我一直在想，当初来杭州的决定是否正确，回老家过轻松一点的日子是否要比今天开心。”“我是大二学生，一个新药投入市场前临床试验的志愿者，身边人都对之不理解。可是没有人来试药，药品如何研发，真的希望社会能接受我们。”“没有伞的孩子要努力奔跑，才可以过上不错的日子。”“我是一个北方姑娘，刚来杭州，很喜欢这里，希望若干年后，我也能在这里有一点点自己的小天地。”“是否每个人都有一段难熬的日子，尤其是当身边的人都不理解你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特别委屈，就是想哭。几乎每个月我都会大哭一场，常常走在大街上就一个人落泪，我不管，我想流尽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这些留言给我很多思考，社会生活是风，个人生活是草。风吹草才动，只有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才可以做到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很多时候，我们感觉不到快乐，因为把快乐的标准定得太高，这必然与快乐无缘。生活当然需要磨炼和勤奋，但是也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紧。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要么出局，要么出众两条路，做一个善良的平常平凡人，也挺好啊。古人说“神存富贵，始轻黄金”。精神富裕如同阳光，能驱散生活中的愁云阴霾。一个人在精神上越富裕，在现实中就越容易摆脱名缰利锁。

我喜欢看的还有祈愿爱情的留言，很多很多，这里我选择了几篇。“我真的好喜欢她啊！每次想到她要先回家，我就想哭，虽然我是个男孩子，可还是不想分开，哪怕一天。好爱好爱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分开，结婚好吗？生一个女儿，像她一样。”“快28岁了，仍然单身，喜欢上了实验室的一个男生，怎么办？又担心打扰了对方。”“喜欢的人是一位医生，我们在浙一相识，而后互相喜欢了对方，现实原因我必须离开杭州回家了。也许现在的分离是为了以后更好的遇见。我最爱的人，希望我们不要被时间打败。”“因家庭原因我不得不离开杭州，我绝望痛苦，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你会在这里等我吗。如今我才终于读懂了李商隐的《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不管多久，我一定拼尽全力努力回到你的身边。”多么强烈的爱的表达，简单、纯粹，却又真挚、热烈。也正应了三毛的那一句：“一刹真情，不能说那是假的，爱情永恒，不能说只有那一刹。”任何时代的爱情，都是狂热而坚韧的。希望有情人都能抓住机会，勇敢表达自己的爱意。为牵手一生，加油！因为美篇有字数要求，只能意犹未尽，戛然而止了。

庆春路桥头的丁氏兄弟塑像

中河景色

小八千卷楼

老浙大机电系大楼

晓风书屋

下面是我摘抄于留言本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