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想哭死”这怪想法是七十年前的事儿了。</p><p class="ql-block">那年我九岁，村里随着国家形势成立了四个合作社，兴华社，建国社，永益社等，我家入了兴华社。</p><p class="ql-block">秋天我随爹和社员们一起去东南山收花生，正劳力刨花生，半拉子劳力蹲在后面收拾。小孩子只有我自己，因为太小只分了一垄，他们蹲着干活，我只能站着干。</p><p class="ql-block">嘚瑟花生这营生，不是一个九岁孩子能承受的，合作社里比我大的孩子有的是，为什么只有我，因为爹是干部，干部处处带头，九岁儿子也沾了光。</p><p class="ql-block">在我右边干活的是改子，恕我不礼貌，我一直不知她的大名怎么称呼，只知她的父亲是宋礼敬。</p><p class="ql-block">改子是十四五岁的姑娘了，她轻车熟路，嘚瑟花生与其他劳力没甚差别，但她耍滑，把没嘚瑟的花生瞅空就扔我垄上。一次两次我没作声，她可能觉得我是软皮柿子好捏，毫不顾忌一扔再扔。我已经不跟趟了，还要承担她扔过来的这些活。</p><p class="ql-block">我用捡花生的小篓，盛了半篓泥土，走到她后面，大喊一声，老改队，你欺负我！用力把泥土扣在她头上，她的头发和从衣领露出的脖子全盖上了，她一下子懵了，冷不防的泥土把她压跪了。我又喊了一声！老改队；转回头看看！</p><p class="ql-block">改子清醒过来，因满头满脸被泥土糊上，只能闭着眼睛嚎啕，可不得了啦，我有外名了；老改队？哎呦—可丢死人了—这怎么活呀…</p><p class="ql-block">干活的人看一个半大姑娘被一个小孩欺负了，觉得好笑，都停下手中活看热闹。</p><p class="ql-block">突然，人群被分开，露出一个人来，不好！是我爹；</p><p class="ql-block">他象猎豹一样敏捷冲过来，伸出巴掌先把我拍倒，紧接着一只象钳子似的大手抓住了我瘦小的脚脖提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叔伯大哥赵殿顺跑了过来，叔，叔你要干什么？我爹用另一只手指着大哥喊着他的小名，顺意子，别过来，小心连你一块揍！</p><p class="ql-block">从不粗野的爹，这会疯了，怹脸色铁青，双眼园睁，手中的我象猎人提了一只兔子。</p><p class="ql-block">怹手向大家一辉，都别找事，不许过来！这是为了顺利揍我铺垫的前奏。</p><p class="ql-block">温柔与刚烈有度的爹这次怹却象一个“暴徒”，又象失去理性的醉汉，对自己的儿子下了狠手。</p><p class="ql-block">他双手钳住我的两只脚脖，就象搬动一只装满垃圾的蛇皮袋子。</p><p class="ql-block">怹把我拖来拖去，甩来甩去，揉来揉去，挫来挫去，並不时的踢我，且不分身体部位，在刚刨过花生那松软的土地上发泄着怹的愤怒；</p><p class="ql-block">我闭上眼睛，紧咬牙关，不挣扎，不喊叫，这时我成为一团老面，被怹揉过来揉过去。</p><p class="ql-block">这时的改子，扎着双手，跪在地上为我求情；叔啊—叔啊—别打了，别打了！都是我不好，她张着嘴，从口中流出了泥水。</p><p class="ql-block">最后还是爹累了，把我一扔，喊了一声，干活！</p><p class="ql-block">我感谢那松软的土地，要不我能变成一个没了皮的生地瓜。</p><p class="ql-block">我被爹的这场狠揍，原因很简单，怹是干部，（黄宏说是三级），觉得儿子与别人这种打架方式太过，给怹丟了脸！打我时我又一声不吭，不哭不求饶，这无端伤了怹的自尊。</p><p class="ql-block">我呢？改子欺负我在先，我占理，您不由分说动了武，我觉不当着众人求饶，就这样爹与儿子拧上了。</p><p class="ql-block">我忍着疼痛象弹簧似的坐了起来。</p><p class="ql-block">我不看任何人，直视天空。我仰望天空。</p><p class="ql-block">从辛家庙方向飘来一朵白云，心想我要是能变成个孙悟空多好，跳上去，再也不回来了，让他们去想吧，让他们去哭吧，使劲哭吧…</p><p class="ql-block">太阳落山，社员们收工了，我大伯哥要领我一起走又被我爹喊停。</p><p class="ql-block">眼见社员们在小路上消失了。</p><p class="ql-block">我定了定神，最后决定死。</p><p class="ql-block">想来想去，想到哭死。</p><p class="ql-block">我用手把松软的土扒了面盆大小的一个坑，俯下身子，把头伸进去，用双手垫住额头，这样哭别人听不到。</p><p class="ql-block">我开始哭了，哭的很伤心。</p><p class="ql-block">哭啊哭！哭的很卖力气。</p><p class="ql-block">好大一会儿抬起头来，没死。</p><p class="ql-block">加大力度，用尽全力哭，哭啊哭，还没死，大骂自己是草包，怎么就哭不死！</p><p class="ql-block">用劲过大，衣服都被汗浸透了，最后的结果是哭睡了。</p><p class="ql-block">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月出三杆， 太阳把光亮象水银般的洒向大地。</p><p class="ql-block">不知那只山鸟叫了，又有一只互应起来，鸟儿晚上不叫，可能是月亮给牠们的错觉。</p><p class="ql-block">忽然，猫头鹰哈哈的笑声令我毛骨悚然，猫头鹰有好多的传说，在百姓中认为是不祥之物。牠边叫边哈哈，吓得我拉腿就跑。</p><p class="ql-block">拐着自己嘚瑟花生的小篓，艰难的往回走，不想回家又没处可去。路过西南窝剅，一大片管庄村的祖莹，在月光下似乎看到乱草里冒出了许多颗脑袋在张望，有的笑，有的面目狰狞…我头皮发麻，头发全竖了起来，我忘记了疼痛，飞步取道回家。</p><p class="ql-block">妈正在焦急向远处张望，她不知道我干什么去了，爹回来没告诉她。</p><p class="ql-block">妈问我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p><p class="ql-block">爹打我，我指指脊背。</p><p class="ql-block">妈掀起我的衣服仔细看了看。</p><p class="ql-block">爹一声不吭，叼着旱烟袋坐在炕沿上。</p><p class="ql-block">看你把他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要是打残了他这辈子可咋过呦。妈拖着哭声说了一句就摖泪去了。</p><p class="ql-block">爹不作声，只听叭嗒叭嗒的抽烟声。</p><p class="ql-block">这晚我没吃饭，爹什么时候睡了我不知道……</p><p class="ql-block">父亲去世一花甲，被打的儿子已过古稀之年。</p><p class="ql-block">我爱爹，想爹，“狠”爹，怨爹，象一个形成旋的水池，爱与“恨”交织着旋转，最后归于平静。这就是血缘关系！这脑不得，怒不得的血缘关系，终久还是终久，没有恨只有爱。</p><p class="ql-block">爹打过我一次，就是东南山上的那场暴揍！</p><p class="ql-block">当我爷俩见面的那一天，一定处膝相问，东南山上我挨的那顿暴揍，</p><p class="ql-block">我无怨无艾，我不生气，只想问问您，您当时是怎么想的？爹肯定笑而不答。</p><p class="ql-block">这么一篇小文本当一气呵成，但我分了四次才写成，其间夹杂着爷俩的错误，即严父犟儿的较量以及对爹的思念，情感交织在一起，令我泣不成声，不得不住笔重构……</p><p class="ql-block">当我写完这篇小文的时候，白发苍苍，伏案哽咽，不能自己，又想爹了。</p><p class="ql-block">题外话，长大后常常想起了改子，觉得对不起她，她健在应是八十四五了不知她过的怎么样，祝福她…</p><p class="ql-block">2022年1月7号於穹庐书舍灯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