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灯闪烁(小说)三

任素芳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满屯的材料很快告一段落,每天矿上广播站,局广播站,矿工报社连篇累读。</p><p class="ql-block"> 满屯老家在仁怀县的大山里。</p><p class="ql-block"> 满屯记事时,家里有处老宅,有几亩薄地。</p><p class="ql-block"> 1937年秋天,日本鬼子进来,屠了半个县城的人,一时间兵荒马乱。</p><p class="ql-block"> 满屯有个二叔已经快三十了,还是个光棍。把家里的房契偷偷地拿走,在地主家做了抵压,一去不复返,说是走西口去了。</p><p class="ql-block">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满屯一家把老院抵债,全家人被赶到一间半柴房生活。爷爷没办法,领着奶奶上了窖门。爷爷刨炭,奶奶给人伙柜做饭。人伙柜就是窑门股东合伙的机构。爷爷每年秋天一过,就到了窑门,春天回村。巳经有十多年了,算是个老矿工了。可这之后到了窑上再没回来。回来也没有个住处,爷爷在黄土厚实的崖头下,刨了两间土打窑。</p><p class="ql-block"> 满屯刚过9岁,在村里给地主放羊,算是给地主打利息,只管饭,不给工钱。家人想,半大小子,吃塌老子,有个吃饭的地儿也行,说好最少得干3年。</p><p class="ql-block"> 放羊。夏天,光着脚丫子,光着小膀子,晒得黑油亮黑油亮的,每天半上午赶着牛羊上山,太阳落山时,把羊赶到村边的小溪边饮水。之后,踏着天空中那层淡淡的坎烟进村。黑夜,踡曲在羊圈的草垛上睡觉,也没有铺垫的,更甭说盖的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冬天,那可真是难熬。一件棉祆套在身上,腰间系差一根麻绳遮寒,人们说腰上系根绳,顶穿十来层。一双牛添鼻千层底鞋,脚指头都露出来。山上风又大,找个背风窝抱着头羊取暖。和满屯一块有个孩子一到冬天,给地主放牛。春夏秋时,牛是主要劳力,很少歇下来,冬天活少了,牛也跟着出群。满屯总盼着牛屙屎,那牛屙出牛屎来,满屯忙把脚插进去,利用牛屎给双脚取暖。</p><p class="ql-block"> 入冬,一场大雪,沟沟岔岔被雪覆盖的严严实实,只能赶着羊群到羊坡处,或者那些风口子处,这里的雪融化的早些,或者风吹的硬些,草露的多些,牛羊有个吃处。</p><p class="ql-block"> 那年,刚进正月,一场风雪,满屯怀里抱着个羊羔,身上全是血,已经变黑紫,羊羔早已断气。</p><p class="ql-block"> 具体过程满屯也说不清,风呼呼地,满屯和牛羊躲在山沟沟处,羊咩咩的叫声听不清,快回的时候,满屯数了一下,缺两只羊,他站在山坡处,沿着沟沿寻找,就听石崖处有羊的叫声。顺着声音过去,就见悬崖树叉上挂着一只小羊,一只母羊站在悬崖脚下,仰着头“咩咩”地叫着。</p><p class="ql-block"> 满屯解下腰上的绳子,攀到树叉上,把小羊取下,顺着绳子攀下,身上划的十字八绽。小羊肚子被干树叉扎穿,失血过多,没有了生命迹像。</p><p class="ql-block"> 满屯毕竟是个孩子,吓哭了,自己不知该咋交待。</p><p class="ql-block"> 天黑下来时,他把羊赶进羊圈,把那只死去的小羊放在草垛边上。连夜跑回家里,在昏暗的油灯下,含泪颤抖着身体和爹妈诉说了事情的原尾。</p><p class="ql-block"> 一天了,满屯冻了一天。爹忙着让满屯窝在炕头上,把家里那床破被子围上。妈滚了壶水,切了个腌萝卜,正好炉坑烧几个冻山药,端上让满屯垫补一下肚子。</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一夜没睡,愁着咋跟地主交待。放羊三年期开春就到了,家里人早就盘算着让满屯到窑门上找他爷爷。最后商量,趁夜先让满屯到窑上去,羊的事情满屯爹去找地主求个情。</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踏着星辰,裹着寒冷,一个孩子走在黢黑的夜里,沿途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心里怀着担忧,胆怯。</p><p class="ql-block"> 满屯在窑门先找到了奶奶,爷爷天没亮就下了井。奶奶一个女人家,不知咋办,只能等着爷爷归来再说。</p><p class="ql-block"> “还能咋办?”爷爷佝偻的身影,含着个旱烟锅子吸着说:“明天跟窑主说说,留下来背炭吧。”</p><p class="ql-block"> 站在井口人群里,满屯个子太低,怕窑主嫌小,脚下垫了块石头,把脖子伸得高高的。其实窑主不管这么多,背上炭称斤,最后算总帐,扣除油灯钱,伙食钱,背篓钱等,一个月下来还挣不到一块银元。不过有了个落脚处,就算不赖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在井下主要是刨炭,没有时间照顾满屯,就给满屯找了伴儿。这个伴儿是个盲人,眼睛只能看到个光点,其他都是雾茫茫的一片。人们都叫他摸㧯柱,他的小名叫栓柱,看不见就得摸㧯着走,人们称呼惯了,就没人再叫他名字了。</p><p class="ql-block"> 几十个窑工挤在人伙柜的一盘大火坑上,大多数人身下铺着莜麦秸子,只有少数几个有张破棉被子。</p><p class="ql-block"> 摸㧯柱比满屯长20岁,要不是看不见,正是个受苦的棒小伙。摸㧯柱虽然眼看不见,可干营生并不受影响,看满屯是个孩子,很是热情。</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下井,就是摸㧯柱领着满屯。没眼人领着个有眼人。头上一盏小油灯,走快了,就让风吹灭了。摸㧯柱轻车熟路,油灯是多余的,井下黑灯瞎火的,没有油灯那点光亮,满屯啥也看不见。没眼人在黑暗里全是光明,有眼人看到的就那豆油灯。</p><p class="ql-block"> 摸㧯柱每次背个百十来斤,满屯只能背个四五十斤。背上来炭到人伙柜过称,按斤数给个铁牌子,铁牌顶工资,可换灯油,换一天的饮食,剩下的攒够一定数量换铜板或大洋。</p><p class="ql-block"> 头一天,来来回回十几趟,井下二百多个台阶,四十多度的斜井,空走也气喘吁吁,背着东西就更别说了。</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来,满屯浑身疼的都快散架呀。吃了几口饭,踡曲在那盘大坑上。</p><p class="ql-block"> 爷爷出井后,见满屯早早地躺在炕上,满脸不高兴,骂骂咧咧地说:“年轻轻的,懒球的,几点了?就睡觉。”</p><p class="ql-block"> 满屯忽闪着眼睛,不敢吱声。</p><p class="ql-block"> 早晨下井时,天还不亮。不过,爷爷早就走了,他收工时,天都黑了,摸㧯柱说收工,他才跟着收工的。</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知道,是摸㧯柱看他还是个孩子,照顾他,早点收了工,而且摸㧯柱因为有他,比平时慢了,少背了三四趟。</p><p class="ql-block"> 天气寒冷,躺在土炕上,本来身体消瘦,干骨头顶着隐隐作痛,脊背贴着炕,背热了,肚子冰凉,翻过身再暧肚子,来来回回的翻着烙饼,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满屯心思,挣了钱一定要弄张被子。</p><p class="ql-block"> 摸㧯柱给满屯算了一卦,说满屯到老了能有套好铺盖,也能有套好行头。</p><p class="ql-block"> 满屯信了,他心里惦记着这个愿望早日实现。</p><p class="ql-block"> 摸㧯柱因为眼睛看不见,小时候专门拜过师,学过算命。可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最后到矿上背炭。</p><p class="ql-block"> 春天到了,田埂里犁牛拖着沉重的犁铧翻耕着冬眠之后的黄土地。</p><p class="ql-block"> 满屯父亲蹒跚着从村里来窑门。黑夜,爷爷把满屯领回土窑。听父亲说,他走了后,父亲第二天没瞒没遮,原原本本地和地主交待了小羊羔摔死的事,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地主要三块大羊,还得给地主再放一年羊。满屯一时回不来,只好让比满屯小两岁的弟弟顶工。</p><p class="ql-block"> 过了很久,满屯听说,这件事情并没有父亲说的那么轻松,实际上是父亲被吊打了一天,还关了几天地牢。</p><p class="ql-block"> 这次,父亲来窑门,想从爷爷手里支付几个大洋,一是把羊羔的事做个了结,二是筹点春耕购买种子的钱,把几亩薄地种上,能租再租几亩地。</p><p class="ql-block"> 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声,装了一锅旱烟。父子俩沉默了许久。爷爷本想,在这窑上受上个三五年,攒上些钱,回村把那处老院子赎回来,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老了以后,有个安身之处。一年攒个10来块大洋,有三四年差不多够了。儿子一来,这一年就算白干了,好不容易积攒了不到10块,这下就得拿出一半。</p><p class="ql-block"> 唉声叹气之后,爷爷从炉坑深处挖出一个小罐罐,从里边掏出一个包裹,足足十来层,从里边捏出5个大洋,交给了父亲。</p><p class="ql-block"> 父亲连夜离开,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父亲陪着满屯走到井口,叮嘱了一顿,便消失在那条崎岖的山路上。</p><p class="ql-block"> 走时,爷爷也没说留父亲一晚。满屯隐约地听爷爷和父亲私语,白天路上有土匪棒队,趁黑赶路,后半夜棒队是不出来的。因为棒队有个规距,夺人钱财不能吓坏行人,所以后半夜是不出的。不是爷爷没有人情味,而是爷爷心里充满着担心。</p><p class="ql-block"> 满屯长成大后生了。几年中,跟着爷爷刨炭,爷爷传授着井下工作的经验。刨炭搜根的技巧,搜好也要顺着炭的脉理下镐,能多搜几尺,放炭容易,产量也多,开巷时效果更好。爷爷还教满屯观察顶板垮顶前的预兆,一旦发现工作面挂的水珠减少,顺着古塘成一线,叫水归糟,离顶板垮落就没几天了。爷爷还告诉满屯走巷时,遇到煤壁出汗,说明遇到老塘水窖了,这时要提防透水事故。爷爷还有一项绝技,在没有一点机械化的原始采煤中,为井下引流通风。</p><p class="ql-block"> 那次井下遇到老塘水窖时。在爷爷的指导下,顺利地化险,保证了矿井的正常生产。满屯把挣到的两个大洋交给了爷爷,他知道爷爷一直有赎回老院的愿望。</p><p class="ql-block"> 慢慢地,满屯知道他们待的这座小煤窑是后山,每天刨出的炭供应给内蒙一些赶驮队的人。还有前山,那是日本人占占领着。不知听谁说,前山挣得多。满屯就想去试,爷爷也没去过,心思,年轻人,闯闯也好,就同意了。</p><p class="ql-block"> 听说毕竞是听说,前山这矿的确也大,井下还有铁轨,还有黑牛车。矿上周围拦着铁丝网,四周还有炮楼,工人下井还有日本兵端着上刺刀的枪,井下还有把头监工。工人大都是侉子,来时都背着一卷牛腰粗的行礼。行礼是满屯心头的梦。</p><p class="ql-block"> 干活时,稍不留神,就让监工的甩上一鞭子。挣多挣少不少,简直不把人当人看,这还是人待的地方吗?一个月以后,趁着一个没有星月的雨天,滿屯跑了。多亏了自己是本地人,要是外地人,跑出来连个去处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解放军入住山里,村里的哥满屯家的老大被征去当兵。</p><p class="ql-block"> 爷爷赎回老院的心愿也不想了,因为已经被本家一个叔爷赎走了,祖上留下来,本家赎走爷爷也就安心了。就和满屯待在了窑上。</p><p class="ql-block"> 窑上常有部队驻扎,白天是顽固军,黑夜是解放军。那天夜里,外边响起了枪声,满屯和众人躲在炕沿下。第二天,空气中弥漫着弹药味。兵荒马乱,着实让人提心吊胆。井下成了一个避难港湾。</p><p class="ql-block"> 1948年,解放军军管会接管了小媒窑。</p><p class="ql-block"> 爷爷老了,受不动了。这些年攒了点钱,就回村买了个小院,买了十几亩地。满屯回村农活啥也不会,就继续留在矿上。直到1949年,小煤窑统一划归雁冈局,满屯成了一名正式矿工,摸㧯柱家里没有亲人,被送到局里养老院。</p><p class="ql-block"> 写作组在整理满屯的材料时,又赶上了忆苦思甜的运动,正好一举两得,忆苦思甜加上满屯先进事迹,真是一份绝好的材料。</p><p class="ql-block"> 中间有两个细节改动。一是放养时,羊羔摔死,满屯被地主吊打,二是那次井下放古塘老水的事,被窑主强行逼到井下完成的。</p><p class="ql-block"> 开始,满屯抵触,说不真实。写材料的人做工作,上升到政治态度问题。那年头,政治挂帅,满屯知道轻重,再没有意见。之后就不以为然了,好象真的是那么回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