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北起黑龙江省漠河县北极村,南至内蒙古自治区赤峰西拉木伦河上游谷地,绵延1400公里(其中四分之三分布在内蒙古境内),丰富的植被,茂密的原始森林构成一道绿色的天然屏障,是蒙古高原与松辽平原的分水岭,也是我国主要林业基地之一。每逢春秋天高物燥,浩瀚的林海总要失几把火(或者雷击或者是人为),森林防火便是生活在这里人们的头等大事。</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参加森林扑火归来,灰头土脸走下火车,我捂着肚子乘公共汽车,人们像躲瘟疫一样避闪着我。一路狼狈不堪到河东,一头扎进盟医院急诊科。蓬头垢面的我呲牙咧嘴的样子把医生吓了一跳,沒有床位,躺在走廊加床上,被医生诊断为急性细菌性痢疾,连续输液五天才痊愈。</p> <p class="ql-block"> 难忘的扑火经历,那是七十年代中期。这年春季,牙克石沟里发生森林大火,已经燃烧了好几天,盟防火指挥部请示盟委,决定抽调盟直机关干部和海拉尔市企业职工支援牙克石林区扑火,我被单位抽调去参加森林扑火。</p><p class="ql-block"> 我向单位后勤借领一件黑皮袄,自带水壶和干粮袋子。出发前到盟委大院里集中,听防火办人员讲扑火注意事项,每人发给两盒火柴,一把小斧头。曾记得同行人里有盟委行政科申明才,还有公安处的金山。我跟着人群爬上解放大卡车,被送到海拉尔火车站,一列闷罐车早已等待在站内。火车开过牙克石后奔向归流河牙林线,傍晚时到达七十一公里(林区小站),扑火大队人马纷纷跳下火车,我望一眼黑压压的人群,估计有好几百人,大部分是海拉尔企业职工。前线指挥部让我们拆箱装嫩江饼干,自己能背动多少量力而行。一再叮嘱大家路上听从护林员的指挥,扑火队伍马不停蹄连夜进山。</p><p class="ql-block"> 护林员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带路,大队人马拖拖拉拉跟着向乌山火场进发。约莫走出几十里远,护林员把扑火队伍带到一片开阔林间空地停下来。他调转马头望着散散漫漫的人群,沙哑着喉咙开训了,他指着躲进树林老远去方便的人说:“你们看看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拉屎撒尿还跑去林子里藏着,谁稀罕看你裤裆底下那玩意儿?咱们上山打火要讲纪律,不能像你们城里人搞运动,一窝风似的瞎闹腾!”他清了清喉咙:“你们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我也是吃供应商粮领薪水的工人阶级,今天指挥部把你们交给我,我就得对你们生命负责。打火打火,咱要先学会放火,要以火攻火。到时候听我指挥,你们跟着我学怎么做……”护林员唠唠叨叨完了,他将藤条马捧向山林那边挥了一下,坐骑下马儿打一个大大响鼻。这是护林员给我们的(见面礼)下马威,让大家领教了他粗犷实足的威严。</p> <p class="ql-block"> 经护林员脸红脖子粗这么着一拾掇,原本松松垮垮的队伍规矩多了。大家通过湿漉漉的塔头墩甸子,跟着他钻进了莽莽苍苍林海,这林子里哪有路呀,护林员领着大家走野兽踩出来的小道,扑火队员的皮衣不时被树枝刮扯撕破,有的人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脸。这乌山可真高啊!半夜时分,队伍终于爬上了山顶,我抬头向远方望去,几十公里外,火光冲天,一股股烈焰卷着烟灰呜呜吹过来,像无数黑色蝴蝶在滿天飞舞,热辣辣的野火辐射烤得脸生疼,看来真的是要赴汤蹈火呀!一阵子恐惧油然而生。人们都傻乎乎地停下脚步,我仿佛钻进炉膛一样被烟熏火燎,方才觉得人在大自然灾害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和束手无策啊。赤手空拳的扑火队员们一个个心里惴惴不安,焦虑等待着护林员的指令。“停止前进!赶快后撤!”终于从前方传来护林员的呼喊声,人们慌忙为调转马头的护林员闪开一条缝隙,走在前头的盟直队伍瞬间变成队尾,扑火队伍呼啦啦跟随着护林员撤退。</p><p class="ql-block"> 避开火头后,队伍尾随着野火烧过的火烧迹地前行。黑灯瞎火的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幸好林子里有空朽大树燃烧照明,但仍有人不小心踩进烟灰里。粗大的落叶松枯树像工厂大烟筒一样,呼哧呼哧向空中窜出火苗浓烟,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怪吓人的。远处,天空飞舞着长长的火龙,脚下到处弥漫着星星火苗,滚滚浓烟升腾遮天蔽日,讨厌的风裹着烟灰把我们一个个熏得人模鬼样。护林员在前面不时传话过来,“注意燃烧的枯朽大树,小心别砸着!”“注意脚下,有腐朽倒木……”</p> <p class="ql-block"> 一觉醒来,身上结滿一层薄薄的霜花,连忙扑打扑打,这时才觉得肚子冰凉,真是糟糕透了!由于昨晚五O式背壶盖子没塞紧(当年我还不曾有拧盖的军用背壶),里面的水都慢慢地渗透进衣服和裤子里,我的天呐!在这荒山野岭上,我可咋么办哪?只能硬着头皮将就凑合了。回头我再去寻找昨晚牛饮过的小水沟灌水,瞧见水中浮游着乌泱的小红虫子,一阵倒胃恶心涌了上来……护林员见我蹲在地上干呕,一把将我拽起来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着火力壮……你带药了没有?”</p><p class="ql-block">“啥意思呀你?”我没好气的回答。</p><p class="ql-block">我说没带药!他从裤兜里摸出小药瓶,递给我两颗安乃近大白药片子,</p><p class="ql-block">“如果坚持不住了,你吃一片下去,小伙子别蹲着哼哼唧唧的,打起精神来。”</p><p class="ql-block">接过药片,我耷拉着脸狠狠地瞪他一眼。</p><p class="ql-block">幸亏了护林员给的两片安乃近,支撑着我走出这山高路远的火场。</p><p class="ql-block"> 护林员领着扑火队伍在火场转悠了几天,大家早已经懵头转向分不清南北了,令人称奇的是护林员依然胸有成竹。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和山川地貌,白天他会根据树木枝叶朝向判断南北,夜晚他观察北斗星位置知道带领大家应该朝那个方向走,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装在他心里。</p><p class="ql-block"> 这场山火燃烧面积也太大了,我们跟着护林员既没追上火头,更没办法清理火场(一是大家手头上沒有工具,二是这火场没边没沿的,人工根本清理不过来)。大家走了好几天,已经是人困马乏,护林员却领着我们每天爬山,顺着山岭逶迤前行,护林员边走边呼喊,不要掉队!队伍里有人发牢骚,接着有人嘀嘀咕咕的骂娘,“真它娘的狠!自己在前面骑马,叫大家夜以继日跟着你走……”天黑时,又爬上一座山头,护林员宣布就地休息睡觉……</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起来!快起来!下大雪了!”我睁开眼一看,滿山岗的扑火队员一个个像白毛女似的,天上刮着鹅毛大雪飘飘洒洒。护林员正骑着马指挥集合队伍组织下山。此时的深山老林,大雪没过膝盖,树枝上粘着厚厚的雪挂,大家深一脚浅一脚,羊肠小道磕磕绊绊又湿又滑。被雪水浸透的皮大衣又沉又重,有人开始剪掉湿漉漉的大皮衣,只剩下像朝鲜坎肩一截子好回去交差,有的人很机灵,把皮袄翻过来毛朝外穿,既湿不透又暖和。有人累得走不动了,开始倒掉一些背在身上的干粮,把饼干撒在树林子里。有人不小心滑倒崴了脚,脚立刻肿得像小馒头一样。有人呼天唤地摸起眼泪来,护林员骑马跑过来,他摘下拴在腰间的酒壶,在嘴里含了一会,然后喷到伤员脚脖子上。用黑了吧唧像锉刀一样老茧的手反复给揉搓起来,然后使劲揑脚筋,疼得那位伤员嗷嗷直叫唤,稍等片刻,立马效果不错。随后,护林员把伤员搀扶上马背,我和旁边的人都看傻了眼,申明才小声嘀咕道,这倔巴头子,还真有两下子呢。是啊,正骨是北方马背民族祖辈遗传下来的宝贵财富。他们终年累月在马背上游徙,外伤或者是伤筋动骨时有发生,因而正骨医术也应运而生,世代相传。这不,现场应急就用上了。</p><p class="ql-block"> 下山根本没有路,坡陡雪滑,队伍里不断有人崴了脚,护林员的酒壶空了,再也倒不出酒来。没办法,他只能挑选伤势重的人驮着,轻伤的人被扶下马时,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一路上护林员轮流把重伤员扶上马背去……有人迈不动脚步偷懒蹲下来,护林员上前历声训斥道:“不能蹲下!你想找死呀!”</p><p class="ql-block">“越蹲下去休息越累,坐下去就起不来了!”</p><p class="ql-block">“一人牵一人,你们拉着衣襟走!”</p><p class="ql-block">我用斧头砍下一根王八柳做拐扙,走起来好多了。脚上穿的胶鞋全湿透了,也磨烂了,免强用鞋带绑着鞋底穿。山沟里散落着空投下来的食品,几乎全是嫩江小饼干,有几位工人老兄开骂了,“真它奶奶的!你们后勤吃香的喝辣的,怎么不给空投点馒头咸菜下来呢?大家伙儿已经好几天没进食盐津了。”天上有双翼飞机过来了,它飞到扑火队伍上空盘旋了一会,然后在林子比较稀疏的地方投下好多纸箱子。有的被树枝刮破了,饼干散落一地,没有人去捡。有几个箱子落在塔头墩子上弹起来摔碎了,散落出来一些崭新的解放鞋,大家一拥而上纷纷去抢,有的人抢到一顺脚的,有的人拣到大小号不同的,邻近的人还可以相互穿换一下,一时找不到相互交换的人,那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凑合着穿吧!</p> <p class="ql-block"> 漫天的鹅毛大雪一直在下,从早上下到中午,还不见停下来的意思。护林员只顾催撵着大伙快走,根本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大家只好一口饼干一把雪充饥渴(那年月那有矿泉水呀),这人啊,好几天没吃进盐津,饼干粘糊糊在嘴里干打转,就是咽不下去……</p><p class="ql-block"> 傍晚时分,透过茫茫林海,大家终于望见了前方模模糊糊的铁路线。衣衫褴褛的扑火队员们终于有了奔头。扑火队伍里,顶数金山大哥最牛,他挑着两箱嫩江饼干,晃晃悠悠走出了大森林。大家不再跟着护林员规规矩矩行进,队伍像炸了群的羊,一股脑涌向林区小站。大家跑到了跟前才发现,这林区小站只居住着三、五户人家。怎能安顿下这好几百人?沒办法,屋子里先按顿伤员和年岁大的同志,先赶到的人挤滿了各家院子。还好,我在院外找到一处废弃猪圈,铺上两梱小叶樟软软的,有牧业机械厂的几位工人师傅发现了我,我热情招呼他们钻进来,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刻不分你我。一位师傅掏出来一块卜留克咸菜,大家都直勾勾的盯着,馋得嘴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他用小刀不紧不慢一边给大家分享,一边讲述他争抢咸菜的经历。他是先头一批跑进小站的人,看见有人用整箱嫩江饼干与当地居民交换卜留克咸菜,他开始还耐心排队等待,眼见那半缸咸菜快捞没了,他说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挤上前丢下半袋子饼干,伸手从缸里捞起一块卜留克咸菜就跑出来了……每人嘴里啃着一小块咸菜,不舍得咽下去,咂咂嘴巴子,真的是比吃大鱼大肉还香啊!此时有人提议,回海拉尔大家凑份子,到前卫饭店去大吃一顿解解馋。</p><p class="ql-block"> 晚上睡在猪圈里,回想起几天来扑火的艰难经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纷纷称赞起那位带路的护林员。虽然他性格脾气倔了点,幸亏他机智果断带领大家顶风冒雪走出了火场,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说到此时,大家都很内疚,只顾自己找地方休息睡觉,也没有去跟那位素不相识的护林员打声招呼。</p><p class="ql-block">猪圈里呼噜声此起彼伏,一睁开眼睛,太阳巳经升得老高老高了。</p><p class="ql-block"> 这天上午,盟委书记丁子峰(黑龙江省军区副政委,1969—1979年呼伦贝尔盟归黑龙江省管辖10年)乘铁路内燃轨道车上来了,他在七十一公里小站支立起林业防火电台指挥扑火人员撤离火场,报务员吃力的摇着马达发电,防火电台在拼命的呼叫着……听说森林里还有一支解放军扑火队伍(因没有护林员带路)失去了联络。</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们众人拥上由潮原(125公里)开来的绿皮火车,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深沉的蒸汽机车粗吼一声,它喘着粗气慢慢启动了,这时我望着窗外,远远的看见那位护林员,他仍然伫立在风雪之中,骑在马上在向我们这些人招手呢。载着我的列车越行越远,我脸紧贴着列车窗口,虽然是满身滞留着污垢和灰尘,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脸颊,我掀开车窗探出头去,让纯净无瑕的雪花融化在头上洗涤心灵,渐行渐远的大兴安岭山峦,笼罩在大雪纷飞中变得愈发圣洁。</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这片广袤无垠的林海,这道绿色屏障绵延千余公里,巍然屹立在祖国的北疆,拱卫着东北、华北。这里曾经是拓跋鲜卑与蒙兀室韦的发源地,大森林里遗留着他们成长的胎记。我不知道大兴安岭林区有多少名护林员,他们曰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怨无悔,爬冰卧雪,默默地巡护着这片大森林,多么令人可歌可泣啊。我闭上眼睛仔细地倾听,阵阵松涛,每一颗松树宛如成千上万冲锋铁骑在耳边雄风嘶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图片选自网络,在此鸣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