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遗憾

腰悬河

叔叔走的时候，没闭眼睛。胖墩儿帮他将上眼皮轻轻抹下，关上他窥探尘世的最后一扇窗户，低声泪语，爹您放心走好，您惦记的狮李水泥路一定会打的，墩上的儿娃子都会找到称心如意的媳妇，不得打光棍……然后走出大门，燃放落气鞭，告诉人们：父亲走了。

上世纪三十年代，叔叔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农民家庭，自幼争强好胜，脾气古怪，是个“倔老头”。在族房里，我们属于彼此走得近的几家，加上共水井吃水，所以，一有空就喜欢上他家坐坐、拉拉家常。他也不把我当外人，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愿意跟我说。

尽管有过两段婚姻，但终究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叔叔心底一直憋着遗憾。第一段婚姻共同生活了若干年，没有孩子，最终协议离婚。第二段婚姻女方属于离异，有孩子，只是没带在身边，两人一起过了些年月，依然没有孩子。当时，没有生理鉴定的设备条件，叔叔就请人拿脉掐算，回话多少有些意外，是自己的问题。自此，叔叔听天由命，过着平实安逸的生活。

快四十岁了，叔叔心里默忖，得有一个养老送终的人。经人介绍，收养一男孩。这孩子体质健康，两眼灵光，夫妻俩欢天喜地，视如已出，吃的穿的玩的，都是那个时代最好的。由二人世界变成三口之家，生活中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凑巧的是，养去养来，孩子竟然和婶婶八分相像。个子不高、圆脸、皮肤白、喜色好，胖墩胖墩地像个弥勒佛，大家都叫他胖墩儿。叔叔婶婶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外面怕飞了，胖墩儿呢，更是一个时候儿都离不开他们的左右。外人根本看不出孩子是收养的。

一晃，胖墩儿长大成人，到了娶亲完配的年龄。亲戚牵线，与邻村一女孩结为秦晋之好。新娘貌美如花，勤劳孝顺，拿进拿出，知人待客，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叔叔婶婶打心里高兴。小两口呢，身材般配、为人谦和、兴趣相投，连笑都奇迹班的风格一致，人人都夸叔叔婶婶有福气。

俗话说“人大分家，树大分丫”，何况孩子已经成家。于是，小两口提出与叔叔婶婶分开过日子。与多儿多女的不同，个儿个媳，分也只是个形式，老了一口气不来，什么都归孩子们，无所谓的。三间半屋，叔叔分得一间半，胖墩儿分得两间。猪栏呢，反正就后面一间老瓦屋，根据当年养殖的情况，从中间隔开了喂猪，分成两格、三格、四格不等，随便喂，无须那间是谁是谁的。靠柱头一边分别用石板隔离，免得烂坏老房子。在叔叔看来，这个老房子，即便无法单独保护，也不能让它任意烂掉，是个象征性的古迹。

时光移步，岁月流逝。慢慢地，叔叔到了无力喂猪的年纪，粮食和肉都是胖墩儿供给。加上社会活动减少，几乎没有什么客情，就是有，也是胖墩儿招待。这样，连后边做猪圈的老屋，也全部成了胖墩儿喂牲口的地方，除了猪，还有牛、羊等等。发愁的是，牲口多了没有地方关呢。

恰好遇上国家实行农村改厨、改厕、改圈、院落硬化“三改一化”的环境整治，眼看不少家庭环境发生了极大的改变，生活质量蒸蒸日上，胖墩儿坐不住了，决定在老屋的位置重建猪圈，适当扩大规模，种植养殖结合，增加经济收入，跟上全民小康的步伐。但是，不拆老屋，自己空余的地皮不够，无法施工，成了摆在眼前的一道难题。当下，天生乐观的胖墩儿，带着几分自信，与父亲商量说，想翻修一下老屋，起几间便于清扫冲洗的平台做猪圈，发展生猪，增加收入，把日子过好，看着看着跟前的几家都走在我们前头去了呢。

“人都没住平台，猪住平台！想拆老屋，没门儿。要修你们在别处修。”叔叔劈头盖脸地直接回绝，胖墩儿讨了个大无趣，碰了一鼻子灰，躲进里屋，像泄气的皮球，怏怏的摊在椅子上，闷闷不乐。硬是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坚决，还发这么大的脾气。

原来，这间老屋，是清雍正年间进山公公从荆州公安逃水灾至此修建的，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立柱全部是马桑树的。由于年代久远，拆迁损毁，仅有一间尚存，叔叔隔几年都要请瓦匠师傅检瓦防漏，生怕朽坏。用做猪圈，实在是自己地皮窄，不得已而为之。

追朔到叔叔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当地瘟疫大发，家族三个月死了99人，出了99副棺材，仅剩的几兄弟一商量，说这里不能住了，便将房屋赠送给妹夫文氏，各自逃离谋生。

没走多远，其中一人发现自己所带物品中，少了一只靴。那是他做生意的时候，好不容易才贩来的。这在当时，是非常非常贵重的物品，于是转身回来找另一只靴。此人就是叔叔的第五代先祖。

靴子是找着了，但妹妹觉得最亲的人都走了，好生孤单，舍不得哥哥再次离去，便苦苦挽留，说哥哥们赠送的房子，以堂屋中线为界，咱们一人一半，住下来相互有个伴，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慢慢就会变好的。禁不住妹妹苦劝，更是看到妹妹可怜兮兮的，先祖心肠一软，便留了下来。直到如今，老屋中堂的右边是叔叔家的用地，左边则是别人的地方。即使后来新修现在的住房，也是就着原来中堂的方位向前平移建成，房屋朝向和字头都没有改变。源于祖祖辈辈前传后教留点遗物的观点，这间老屋有幸保存了下来。

这下可好，胖墩儿要拆老屋，气自是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胖墩儿知趣地离开，说不定叔叔还要放出一些更为难听的狠话，警告警告这个翅膀硬了，有点开始不听话、不顺从的儿子。

人生多遗憾，未可尽消弥。如同你能遮风避雨，却无法阻挡阴天的到来。他早就听人说，凡事要有所防备，不可想当然，很多亲生的都不过如此，何况自己的儿媳“壶是借的，油是赊的”呢。自此，叔叔与胖墩儿相互看不顺眼。

胖墩儿绝不是省油的灯。他闷了些时日，省悟过来后，一边对父母千般的好、百般的孝，一边找村干部帮忙给父母做工作。村干部对老百姓大多都是知根知底，对付这些大小矛盾都是一套一套的。

一天，叔叔找到村书记，反映整修公路打水泥路的问题。他说，都是老百姓选的干部，长阳和巴东连界的条条公路都打成了水泥路，左右一看，唯独我们这里窝囊，东头长阳李天窑是水泥路，西头狮子埫是水泥路，中间就两公里多路，大伙儿自己出钱把路都修好、整好了，为什么不给我们打水泥路？何况这里还是巴东通往长阳的重要通道，知名的腰悬河大瀑布有待开发呢？虽然我们这一层是隔天远、隔土近的人了，但住在这里的十几户几十人也是咱村的百姓啊。交通不好，别处的姑娘不愿来，墩上的儿娃子结不到婚，打光棍，你们村里是有责任的。选你们都白选了。

村书记瞅准时机，连忙说，您老说得对，这个问题我们一定放在心上，努力解决，只是村组打水泥路，要上面有指标、有拨款，才可以打。这不是吗，长阳几条和巴东接界的都打成了水泥路，我们正急着地向上面打报告、要计划，争取早点儿把巴东这边的也打成水泥路呢。感谢您老关心本村的发展，我们要把您老这种精神在全村广为宣传，作为榜样，让本村的发展少些干扰、少些阻力，使之发展得更快、更好，让老百姓都过上更加舒心便利的日子。

接着，村书记话锋一转，听说您老和胖墩儿为翻修猪圈的事，观点有些不一致，是怎么回事呢？叔叔冲着对书记的信任，将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书记说，“三改一化”是国家的大政策，您老要支持啊；同时，您那间老屋，也只是过去一般的住房，加上拆了只剩下这么一间，又不是一整栋，这样的半头老屋，到处多的是，也没有什么文物价值；再说，您老当初返修房子，这间老屋本该拆除的，之所以没追究，是因为拆了，您当时没有能力建猪圈，不方不便，才放一放的；现在儿子要发展，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建猪圈，您老一定要大力支持，这也是支持我们村的工作呢。叔叔听了似乎有些触动，即兴毫无思考地说，没有别的，就是老屋不能在我手里弄丢了啊……书记乘势，接着说，您老的心情我理解，但回过来再想一想，没有孩子要这些，什么都不是您的呢，何况……没等书记说完，叔叔插嘴道，要不，你帮忙转个弯？书记鼓上一锤说，好，现在就去。

离开胖墩儿家，微醉的叔叔像个淘气的孩子，赶在书记后面招呼强调，打水泥路的事哦！书记回头说，您老放心，早已纳入了村的三年发展规划呢。

老实说，拆掉老屋，叔叔内心还是少不了些许缺失，然而，伴随着国家富民政策的落地生根，胖墩儿每年的种植业、养殖业收入成倍增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好富足，看得出，叔叔的脸上满是如意。对他来说，除了孩子们精神上的陪伴，每年孝敬老人的东西，不仅数量充足，品种也是不断翻新，吃不完、穿不完、用不完。不管有什么病疾，寻医弄药，胖墩儿两口子更是跑腿上心，无微不至，周边邻里无不点头佩服，赞不绝口，连续几年被镇上评为“孝老敬亲模范家庭”。叔叔逢人便说，养胖墩儿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天有不测风云。没等到村的三年发展规划到账，叔叔一病不起，说走就走了……如果哪天，墩上打水泥路的愿望实现，天堂看得见吗？如此，叔叔便没了遗憾。

作者简介：

毛兴凯， 笔名腰悬河，男，土家族，字同仁，号前川瀑布，湖北巴东人。大学本科学历，语文高级教师，历任初中高中校长、教育站长。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辞赋家联合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楹联学会会员；恩施州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网、散文网会员。

作品曾在《中华辞赋》《齐鲁文学》《青年文学家》《文艺百花园》《襄阳文艺》《教书育人》《荆楚对联》《恩施日报》《恩施晚报》《天赐恩施》《神龙溪》等报刊杂志及多家媒体平台登载。著有散文集《故乡的心跳》《三更是乡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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