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巴金先生的这篇散文,通过和母亲诉说的形式,表达了作者对战争的憎恨、对世间丑恶的鞭笞,把自己痛苦、迷茫、愤怒等复杂的情绪淋漓尽致地显现出来,透出了作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真善美的讴歌。这是一篇声讨假丑恶的战斗檄文,是一道召唤真善美的心灵闪电,是一声警策世人的长鸣钟,它更是巴金先生爱心的一次放飞。</b></p> <p class="ql-block"><b>《我的心》巴金</b></p><p class="ql-block"><b>近来,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的这颗心痛得更历害了。</b></p><p class="ql-block"><b>我要对我的母亲说:“妈妈,请你把这颗心收回去吧,我不要它了。”</b></p><p class="ql-block"><b>记得你当初把这颗心交给我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你的父亲一辈子拿着它待人爱人,他和平安宁的度过了一生。在他临死的时候把这颗心交给我,要我在你长成的时候交给你。他说,承受这颗心的人将永远正直、幸福,并且和平安宁的度过一生。现在你长成了,也就承受了这颗心,带着我的祝福,孩子,到广大的世界中去吧。”</b></p><p class="ql-block"><b>这些年,我怀着这颗心走遍了世界,走遍了人心的沙漠,所得到的只是痛苦和痛苦的创痕。</b></p><p class="ql-block"><b>正直在哪里!幸福在哪里!和平在哪里!</b></p><p class="ql-block"><b>这一切可怕的景象哪一天才会看不到?这样的可怕的声音哪一天才会听不见?这样的悲剧哪一天才会不再上演?这一切象箭一样的射到我的心上,我的心布满了痛苦的创痕,因此我的心痛得更历害了,我不要这颗心了。</b></p><p class="ql-block"><b>有了它,我不能闭目为盲;有了它,我不能塞耳为聋;有了它,我不能吞痰为哑;有了它,我不能在人群中寻找我的幸福;有了它,我就不能和平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它,我就不能活下去了。</b></p><p class="ql-block"><b>妈妈,请你饶了我!这颗心我实在不要,我不能要啊!</b></p><p class="ql-block"><b>多时以来,我就下决心放弃一切。让人们去竞争,去残杀;让人们来虐待我,凌辱我,我只要有一时的安息。可我的心不肯这样,它要使我看、听、说。看我所怕看的,听我所怕听的,说人所不愿听的。于是我又向它要求到:“心啊,你去吧!不要再这样苦苦的恋着我。有了你我无论如何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请你为了我幸福的缘故,撇开我去吧。”</b></p><p class="ql-block"><b>它没有回答,因为它知道:既然它已被你的祝福拴在我的胸膛上,那么也就只能由你的诅咒而分开。</b></p><p class="ql-block"><b>好吧妈妈,请你诅咒我吧!请你收回这颗心吧,让它去毁灭吧。因为它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有了它,我也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了。</b></p><p class="ql-block"><b>在这样大的血泪的海中,一个人,一颗心,算得什么?能做什么?</b></p><p class="ql-block"><b>妈妈,请你诅咒我吧,请你收回这颗心吧!我不要它了。</b></p><p class="ql-block"><b>可是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多年了。</b></p> <p class="ql-block"><b>最近听说上海《新民晚报》要复刊。有一天我遇见晚报的前任社长,问起来,他说:“还没有弄到房子,”又说:“到时候会要你写篇文章。”</b></p><p class="ql-block"><b>我说:“我年纪大了,脑子不管用,写不出应景文章。”</b></p><p class="ql-block"><b>他说:“我不出题目,你只要说真话就行。”</b></p><p class="ql-block"><b>我不曾答应下来,但是我也没有拒绝,我想:难道说真话还有困难!</b></p><p class="ql-block"><b>过了几天我出席全国文联的招待会,刚刚散会,我走出人民大会堂二楼东大厅,一位老朋友拉住我的左胳膊,带笑说:“要是你的《爝火集》里没有收那篇文章就好了。”他还害怕我不理解,又加了三个字:“姓陈的。”我知道他指的是《大寨行》,我就说:“我是有意保留下来的。”</b></p><p class="ql-block"><b>这句话提醒我自己:讲真话并不那么容易!</b></p><p class="ql-block"><b>去年我看《爝火集》清样时,人们就在谈论大寨的事情。我曾经考虑要不要把我那篇文章抽去,后来决定不动它。</b></p><p class="ql-block"><b>我坦白地说,我只是想保留一些作品,让它向读者说明我走过什么样的道路。如果说《大寨行》里有假象,那么排在它前面的那些文章,那许多豪言壮语,难道都是真话?</b></p><p class="ql-block"><b>就是一九六四年八月我在大寨参观的时候,看见一辆一辆满载干部、社员的卡车来来去去,还听说每天都有几百个参观、学习的人。我疑惑地想:这个小小的大队怎么负担得起?</b></p><p class="ql-block"><b>我当时的确这样想过,可是文章里写的却是另外一句话:“显然是看得十分满意。”那个时候大队支部书记还没有当上副总理,吹牛还不曾吹到“天大旱,人大干”每年虚报产量的程度。</b></p><p class="ql-block"><b>我的见闻里毕竟还有真实的东西。这种写法好些年来我习以为常。</b></p><p class="ql-block"><b>我从未考虑听来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现在回想,我也很难说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一九五七年以后吧。</b></p><p class="ql-block"><b>总之,我们常常是这样:朋友从远方来,高兴地会见,坐下来总要谈一阵大好形势和光明前途,他谈我也谈。</b></p><p class="ql-block"><b>这样地进行了一番歌功颂德之后,才敞开心来谈真话。</b></p><p class="ql-block"><b>这些年我写小说写得很少,但是我探索人心的习惯却没有给完全忘掉。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每次运动过后我就发现人的心更往内缩,我越来越接触不到别人的心,越来越听不到真话。 我自己也把心藏起来藏得很深,仿佛人已经走到深渊边缘,脚已经踏在薄冰上面,战战兢兢,只想怎样保全自己。“十年浩劫”刚刚开始,为了让自己安全过关,一位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居然编造了一本假账揭发我。</b></p><p class="ql-block"><b>在那荒唐而又可怕的十年中间,说谎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谎言变成了真理,说真话倒犯了大罪。</b></p><p class="ql-block"><b>我挨过好几十次的批斗,把数不清的假话全吃进肚里。起初我真心认罪服罪,严肃对待;后来我只好人云亦云,挖空心思编写了百份以上的“思想汇报”。</b></p><p class="ql-block"><b>保护自己我倒并不在乎,我念念不忘的是我的妻子、儿女,我不能连累他们,对他们我还保留着一颗真心,在他们面前我还可以讲几句真话。</b></p><p class="ql-block"><b>在批判会上,我渐渐看清造反派的面目,他们一层又一层地剥掉自己的面具。</b></p><p class="ql-block"><b>一九六八年秋天一个下午他们把我拉到田头开批斗会,向农民揭发我的罪行;一位造反派的年轻诗人站出来发言,揭露我每月领取上海作家协会一百元的房租津贴。</b></p><p class="ql-block"><b>他知道这是假话,我也知道他在说谎,可是我看见他装模作样毫不红脸,我心里真不好受。</b></p><p class="ql-block"><b>这就是好些外国朋友相信过的“革命左派”,有一个时期我差一点也把他们当做新中国的希望。他们就是靠说假话起家的。我并不责怪他们,我自己也有责任。我相信过假话,我传播过假话,我不曾跟假话作过斗争。</b></p><p class="ql-block"><b>别人“高举”,我就“紧跟”;别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满,我也把它们完全咽下。</b></p><p class="ql-block"><b>我甚至愚蠢到愿意钻进魔术箱变“脱胎换骨”的戏法。</b></p><p class="ql-block"><b>正因为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谎话才有畅销的市场,说谎话的人才能步步高升……</b></p><p class="ql-block"><b>现在那一切都已经过去,正在过去,或者就要过去。</b></p><p class="ql-block"><b>这次我在北京看见不少朋友,坐下来,我们不谈空洞的大好形势,我们谈缺点,谈弊病,谈前途,没有人害怕小报告,没有人害怕批斗会。</b></p><p class="ql-block"><b>大家都把心掏出来,我们又能够看见彼此的心了。</b></p><p class="ql-block"><b> 巴金</b></p><p class="ql-block"><b> ni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日</b></p><p class="ql-block"><b><br></b></p><p class="ql-block"><b><br></b></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