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八岁那年,信师毕业,秋天上班,分配到乡下偏远的村小锻炼。</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四面爬坡,中间凹地建的青砖平瓦房的学校,据说是建校师为了均衡各个村庄孩子上学距离,离各个村都有三至四里路。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下雨天都是泥巴路,二十几年前没有村村通公路,只有到县城才有班车,公路是土沙路。一般交通靠走,上班有十几里地,骑自行车,几个来回,山路也骑的麻溜麻溜的,晴天倒好,一到下雨天就骑一会,再在泥巴路推一会,推不动就扛着自行车爬坡。到学校那真是浑身汗透,累的虚脱,好在年轻,休息十来分钟,喝点开水就好了。学校有三排青砖瓦房,一排比一排高,两个院子,校门口是沙土铺的操场,一到五年级各一个班。第一次来学校报到的时候,一路打听,山路十八拐爬到山顶再下凹地到校,学校就我一个年青人,其余是中老年教师,大多是民办教师,班级最多的不超过四十人,少的十几人。校长是个五十多秃顶清瘦的男教师,看到我报到来了,很高兴,我却强颜欢笑地挤出一丝笑容和他搭了话。他说分工情况,让我和他搭班五年级,教语文带班主任。一人一个住室,在个人住室办公,没有集体办公室,我面无表情地接过教科书,跟他一起进了五年级教室,教室窗户透风,玻璃残缺不全,房顶有两个粗大的横梁支撑着黑漆漆三角桁架,支撑上面的檩子,檩子上钉着木板椽条,椽条上面铺土窑烧制的黑瓦片,长期的风吹雨打,有的地方都挪动透亮了,雨天漏雨,定期要请瓦匠检修。</p><p class="ql-block"> 空荡荡的屋子后面靠墙放着一捆捆枯枝柴火。前面稀稀疏疏地排着十五个木制双人课桌,课桌坑坑洼洼,十五个孩子在这高高空空的教室里是那么的矮小,脸上散发着泥土气息,坐在高脚板凳上看着我和校长进来了,屏着呼吸,如同看到外星人一样看着我,那么惊异,那么欣喜。我心里有点堵,一低头,看着脚踩的湿润的泥土地面,教室里隐隐约约好像有一点鸡屎的味道,瞬间穿过鼻子,钻进肺里。依稀记得刚进校园里院子里好像有几只鸡,眼泪溢出眼眶,失望击穿心脏。校长很高兴地向同学们介绍我,同学们看着我,担忧地拍巴掌欢迎,掌声一落,校长走了,我就这样很压抑地上了一节课,同学们小心翼翼地迎合着。</p><p class="ql-block"> 晚上,大多数老师回家了,只有方老师一家和我在学校住,十几路,有山路,我回家不方便。他妻子是学校炊事员,还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我一边铺床,一边流泪。晚饭没吃几口,也没有多说话,炊事员看我不高兴,也不好跟我多说话。外面杆子上的红旗“呼啦呼啦”迎风呐喊到天明,我如同一个人在沙漠里,那种荒凉和孤独吞噬我的心,把青春扔在这孤山野洼里吗?天明我就走,这个问题纠结了我一个晚上。所有的骄傲和理想在这个夜晚被撕得粉碎。天怎么还不亮?天快亮的时候,我居然睡着了。一阵脚步声把我吵醒了,那时学校没有大门,更不用说门卫了。哦!这么早,谁来了。我衣服根本就没脱,看一下手表,六点半。开门一看,一个头大脸黑脖子细身子瘦的小男孩兴冲冲地背着个又破又脏的帆布书包向后面一排的教室走来,我认得他是我们班的学生朱丰收,因为他营养不良,又黑又瘦,头大脖子细,像非洲难民营的,他见我出门,一愣,张了下嘴,想说又没有说,低头红着脸从我面前走到教室!厨房里炊事员在做早饭,我拿着毛巾牙刷在厨房简单洗漱一下,跟她搭了几句话就进教室看那孩子,那孩子一见我进来了,就缩在座位上,不知所措。我笑笑,问他:“来这么早,天天来这么早吗?”他默默地点点头。“为什么不在家多睡会呢?八点上课,又不上早读。”“不是,我……我……”他支支吾吾。“没事,你爸妈呢?”他更沉默了。低头不语。我似乎觉得他有难言之隐,便不再问了,叫他看看书,我到厨房吃早餐,问了一下炊事员大姐那孩的情况,大姐说他是孤儿,母亲是个傻子,父亲去世好几年了,母亲无人照料,改嫁邻村一个老光棍了。跟七十多的爷爷相依为命,五六岁会洗衣做饭,再大点帮爷爷干田地农活,早上不到五点起床,吃点饭和爷爷一起带着书包去地里薅草,挖一会地,再来上学,中午放学回去做饭,喂猪。有时给地里干活的爷爷送饭。下午放学坎柴,打猪草。晚上剁猪草,煮一两天的猪食备用。学习很努力,就是动不动欠学费。(那时公立学校都是收费的,一学期几十块钱)爷爷说叫他不上了,家里缺劳力。他哭着说要上,放学干星期天干。我一时哽咽,这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的生活呀!突然觉得心口没有那么堵,还有这么不幸的人,我就遇见了,我走吗?昨晚斗争了一个晚上。这会没有那么激烈了。那黑瘦的身躯,眼神掘犟又充满希望。我放下碗筷,来到班里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看着我。我一是语塞,沉默了一会,转眼看了下教室前面的破门,门板掉了一块,放在门后边,后门上了锁。慢悠悠地说:“你能和我一起把这门修一下吗?”他欣喜地跳到我面来“嗯”了一声,我去厨房找来锤子和钉子,他让我扶着门板,他很麻利,几下就钉好了!“以后鸡再也进不来了。”他怯怯地说。我竖起大拇指!他腼腆得笑了!头扬起来。我也笑了。问他:“你的名字谁取的,有啥讲头呢?”他愣了一下说道:“我爷爷取得,庄稼丰收了,年景好,打粮多,能卖钱,我就可以读书了。”“哦!这个名字好!”我感叹道。昨晚的惊涛骇浪这会都荡然无存!看看东方升起的太阳,再看看朱丰收,我扭头进了房间,拿起教本,备课。</p><p class="ql-block"> 五年级,十五个孩子,九个男生,六个女生,一切从头开始。生字,查字典,一到五年级,刻印,人手一份,人人过关。错字刻印练习,词语积累,成语积累。背,写,练。句子,问句辨析。修辞,比喻,拟人,排比等,先讲后练。造句,写短句,长句,段落,作文,每天一篇。当日练习当日当面改。有时教他们画画,做游戏。我疯狂得教,学生好像久旱逢甘霖的禾苗,疯狂地汲取知识,每天放学在教室他们磨磨蹭蹭看着我不肯走。他们希望星期天上学,夜晚上自习。他们从不会说到会讲会编,考试从人均不及格到人均九十分。春风十里,我们去采茶,在姹紫的山间追逐,在小溪里照乱蓬蓬的头发,洗脸,喝山泉水。冬天在教室后面烧柴火,火光映得脸通红,大家拿着书读,一个一个轮着讲故事。笑声伴着烟火穿过瓦脊,飘向空中。课下,我们一起跳格子,玩跳子。洗净的夏日下照毕业照,分别时刻,他们围着我,扯着我的衣角,女生抽噎着,男生眼圈红红的,希望时光在这一刻滞留。</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过去了,那十几个学生有两个当了医生,我看病时在县医院遇见过着一个。两个读了研究生在一线城市扎根。三个读了本科在外省,还有几个是技工。那个朱丰收一路磕磕绊绊考上大学,中间他爷爷病逝,几经磨砺,现在是县城某高中的物理骨干教师,这个娃不容易,也算逆袭了。一次在某饭庄吃饭遇见过。已然不是当年的模样,高高胖胖,不怯生了,还是有点黑。其余不知消息。应都已安居一隅,成家立业,各自安好。</p><p class="ql-block"> 每每有意难平,想想那年十八岁,突兀的山,僻静的山凹,泥土里挣扎出来的娃,瞬间治愈,不负遇见,一路芬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