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在晚风里忧伤叙说 散文

孟澄海

<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坐在村前的一片野地里。</p><p class="ql-block">我的前面是一条小河,在临近初冬的季节,水面上漂浮着色彩斑驳的树叶,还有芦苇和荒草的暗影,梦幻般颤动、摇曳,似有说不尽的忧伤。小河那边是刚刚收割完的庄稼地,麦秸和向日葵的残肢向天直立,上面挂满了霜花。再远处就是山冈,白雪堆积,残阳在石崖和雪线之间涂抹着斑斑点点的光晕,望过去就像雪豹的斑纹。其实,雪豹早在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只有到了梦中,我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看见那些幽深的洞穴,里面隐约闪烁着幽蓝的眼睛,宛若一颗颗即将熄灭的星星,隐忍、迷茫、孤独、寂寞……</p><p class="ql-block">晚风轻轻地吹过来。晚风驱散了河边的一层淡蓝色雾霭,使环绕着村庄的许多事物渐渐显现出本来的轮廓——墓地、草垛、场院、树冠、废弃的老井、蛛网密布的小煤窑、摇晃着芨芨草的山坡、白山羊和黑山羊、土拨鼠与红嘴乌鸦、野兽踩出的小路、人留下的足迹……所有的静景和动静都在黄昏的天光里若隐若现,暗淡、苍凉,散发着一种神秘而幽邃的气息。没有谁告诉我,乡村的这些背景,到底蕴含着什么,仿佛是一个寓言,即使我能解读完全部的细节,也无法抵达它的内心。我想,乡村是属于神灵的,只有洁净的神灵,站在那个白雪覆盖的山顶,方可洞悉他的前世今生。</p><p class="ql-block">站起身,我向一个坟场走过去。应该说,那个坟场的年龄比我爷爷的年龄还要大。我爷爷在世的年月,喜欢独自在那里转悠,他拄着一个枣木拐杖,来回穿梭于坟墓之间,不停地敲击那些苔藓斑驳的墓碑,嘴里唠叨着莫 名其妙的话,有时候竟然泪流满面,不知道他在感伤什么。爷爷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里最早的一座坟丘下其实并没有埋葬人,而是躺着一匹白马,那匹马在清代嘉庆年间驮来了一户姓严的人家,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使荒寒的山脚下第一次升腾起炊烟,先有了白马的嘶鸣,而后才有了瓜瓞绵绵的村庄。但不知为什么,姓严的人家不久就遭到了土匪的洗劫,二十多条性命一夜间灰飞烟灭,只留下了那一匹白马,孤独地守望者空空荡荡的村落。又过了十几年,村庄里走来了姓王、姓刘的人家,那些破败的窑洞前再次有了男女劳作的身影,从此后,村庄里人丁兴旺、鸡鸣狗吠,光景一年胜似一年。爷爷说,那匹白马无疾而终,被村人当成了先祖,隆重而热闹地举行了葬礼,掩埋于村前的这片荒滩。我爷爷病逝于上世纪70年代,他的墓穴已经靠近坟场的边缘地带,距离爷爷安睡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又一座的荒坟,坟丘大多塌陷,露出衰朽的棺材木板,肥硕的老鼠从这个墓穴飞奔到另一个墓穴,还有不断闪耀的磷火,在瞬间照亮老鼠的眼瞳,它们仿佛是重返人世的亡灵,在荒凉冷寂的墓地里与我照面。村庄是我的故乡,而坟场又是村庄的归宿。我在累累的坟墓间游走、盘桓,恍惚中回到了乡村的源头,好像真切地看到了那匹白马,看见了它在晚风中飞扬的鬣鬃、奔驰腾跃的影子,还有那忧郁怅惘的目光……</p><p class="ql-block">风从河谷中呼啸而过。风里飘卷着许多枯黄的树叶,在我的身边打着旋,然后又飞向远方。我就像一片孤零零的白杨叶,被命运的寒风吹向陌生的城市,而今再次踏上故土,在黄昏迷离的天光下,找不到归宿。仿佛依旧沉浸于遥远的梦境之中,恍惚间,我看见了木头轱辘大车、铁匠铺、打麦场、飞檐斗拱的戏台、散发着青草气息的羊圈、被炊烟笼罩的坡顶屋脊、煤油灯下倾听宝卷的老汉、纳着鞋底唱着小曲的婆姨、挑着水桶行走在河边的村姑……老旧的房舍农具、柴门土墙以及暗淡朦胧的灯火,无不映射出朴实、古远的生活气息,蕴含了原生态的人伦亲情。我愿意永远沉睡在那个梦中,因为只有通过梦,我才能真实地看见站立在时光彼岸的村庄——几头花乳牛安静地卧于草垛下面。一匹老骟马驮着喜鹊慢悠悠地散步。一只火狐狸在清清河水中照着自己的影子。一个放羊佬嘶哑着嗓子哼唱着令人心碎的《哭五更》。豌豆秧子永远悬挂着清澈的露水。麦穗被风吹出诱人的清香。土灶上的铁锅蒸熟了白宣宣的馒头。火炕的牛粪灰烬里埋着焦黄的土豆与红薯。在落满月光和霜花的梦境中,我跟童年的伙伴相逢,他们是王六娃、马宝子、刘天、杨满湖、姜桃花……还有那个比我大三岁的李狗蛋,他能帮我们爬上高高的房顶,然后坐下来,看原野中奔跑的黄杨和青羊,或者拿着弹弓,将正在交配的狗打得无处躲藏。还有那个麦花一样纯朴的姑娘,她的名字我已经忘却,只记得她一年四季都穿一件蓝底红花的小袄,梳着长长的辫子,脸上漾着一对酒窝,她像一个跟屁虫,有事没事都跟着我们,经常挨男娃的数落,但从不生气流泪,眼睛里总是含着甜甜的笑。还有那个酒糟鼻子的光棍汉,他喜欢跟我们讲述男女相爱的故事,比如第一次相会该如何如何,新婚之夜该如何如何,光棍汉一辈子没有娶过媳妇,但能说出许多女人的生活细节。他叙说女人的时候,语气中总是充满了一种骚动的激情,然而目光却是空洞的,就像飘着雪花的荒野,迷茫、苍凉、寒冷,有着刻骨铭心的落寞和怅惘。</p><p class="ql-block">我穿过一片空旷的河滩。对我而言,那个地方似乎暗含着一种隐喻似的东西,有些人、事物、以及少年时的时光碎片已经随风飘散,而有些则从岁月深处走来,抵达灵魂的地址。我记得那里的磨坊,巨大的杨木齿轮在流水中转动,带动着两片石头磨盘,将麦子或豌豆碾成雪片一般的粉末。王家磨、车家磨、刘家磨,那些有名有姓的磨坊,从春到夏,有夏至秋,一年四季都在运转,吱吱呀呀,宛若一个老人哼唱地老天荒的歌谣。那个年代,磨坊的周围长满了野草野花,马莲、芨芨草、粉团花、狗牙花、沙葱……每逢夏日,冰草挑着细长柔曼的穗子,在风中飘摇;蝴蝶、蜜蜂、七星瓢虫如期而至,美丽的翅膀在花朵和草丛中闪动,翩翩起舞,而地下的红蚂蚁则衔着草叶,慢悠悠地爬来爬去,构筑自己的家园。也就是仲夏的某个黄昏,我跟几个伙伴来河滩上搜罗鸟蛋和野兔,没想到在一处野草丛生的地方,发现了两个偷情的男女,他们正在那里交欢,全然忘记了草窠后面的几双好奇的眼睛,直到我们将手中的羊粪蛋倾泻在他们的身上,那两个冤家才提溜着裤子,落荒而逃。几十年后,只要我闭上眼睛,那个画面就会忽地跳进脑海:赤裸的肉体,交缠的四肢,狼藉的青草,残阳下纷纷摇落的花瓣,一条红色的裤带像蛇一般蠕动、燃烧……</p><p class="ql-block">几只乌鸦从我的前面盘旋,时而冲进河谷,时而飞跃山冈。黑夜、恐惧、死亡、不详的蛊惑与谶语,这一切都与乌鸦有关。在我的故乡,那种叫声凄厉,全身闪着黑色光明的鸟儿,有着巫师般的语言和灵魂。我母亲说,乌鸦的翅膀上驮着阴间的鬼气,它的每一声啼叫都会带来灾祸。但不知为何,我却喜欢乌鸦。小时候,我曾在那片河滩里拣到过一只受伤的红嘴乌鸦,大约是被人用猎枪击杀,它的脖颈上布满了霰弹射穿的血痕,毛色暗淡,深情恍惚,只有那一对黑豆般的眼睛,还在忧伤无奈地转溜。我把它带回家,藏在麦秸垛下面的一处巢穴里,每日去抓一些昆虫和老鼠,喂给它吃,后来乌鸦的伤渐渐痊愈,我就把它放回了自然。后来,每逢冬天,我就独自登上村前的那个土墩,看着从远方飞来、落在雪地上觅食的乌鸦,试图能找到那一只我曾经喂养过的红嘴鸦,但始终也没有发现它的的踪迹。乌鸦飞起,只有雪地上留下了它们密密麻麻的足迹,就像是神的咒符。</p><p class="ql-block">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前走,我停在了村庄东端的三岔路口上。三岔路:一条路通向故乡的山冈,那里有白雪和梅花鹿,繁茂的灌木、粗壮的云杉遮天蔽日,二十年前,我的一个同学带着他的女朋友殉情自杀,我们后来把他们埋葬在一处金露梅下,现在,那个简陋的坟丘该被荒草覆盖了吧?一条路一直往北延伸,穿过村庄就到了无边无际的荒漠,登上一座废弃的烽燧,可以瞭望孤魂般的旋风、乱石和古战场残存的隘口和碉楼,听人说,只要能在那个荒寒的荒原上走一趟,就能找到匈奴人留下的祭天金碗;还有一条路是羊肠小道,它的尽头横挡着一座土丘,属于乱葬岗。在村上,横死的人都埋葬于此,所以能看到许多没有墓碑的荒坟,那上头总是长满了芨芨草,灰白暗淡的穗子挑着岁月的风尘,不停地动荡、飘摇……不知为什么,故乡的人喜欢在三岔路口搞祭祀仪式,但凡家有病痛灾难,就在此地设置祭坛,献上供品,然后焚香叩首,祈祷四方神灵,为他们祛除灾殃,带来福祉。记得在遥远的年代,每逢阴历十月初一,当夜幕降临,三岔路口上便会燃起纸火,玫瑰紫的火焰不断升腾、旋转、翩然起舞,使周围的黑夜变得更加诡异、神秘。</p><p class="ql-block">我跟这一群羊走进了村庄。那个羊倌大概有六十多岁的年龄,走路蹒跚,脸上堆满了疙瘩皱纹,活像一个移动的树桩。他一边吆喝他的羊,一边跟我搭话,说村子里的谁谁死了,谁谁的孩子上了新疆,谁谁找了一个哑巴媳妇,又说,这几年贼娃子特多,他的几只羯羊被人偷走了,那是准备卖了要换棺材板的呀……他不停地絮叨,语调凄楚而又恓惶。我就走在他的羊群中间,闻到的是青草和羊粪的气息,还有母羊身上的骚味和奶腥气味。我虽然记不清羊倌老人的家史姓名,但非常熟悉那些羊们的身世:绵羊、山羊、羯羊、羝羊、骚胡,以及羊的口齿毛发、膘肥肉瘦。还是在童年时代,我就跟着哥哥给生产队放羊。清早,当山顶上刚刚显出一缕霞光,我们就把羊们赶上阳坡,然后便躺在那里看它们吃草、角斗、睡觉。那时候,几乎每只羊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银耳朵、花媳妇、大肉墩、黄月亮……哥哥还把那只头羊称作“老队长”,把喜欢追逐母羊的公羊叫做“骚光棍”。我们曾经给羊羔喂奶,给患病的乳羊送零食,给断了腿的山羊精心疗伤……最难忘的是过年过节,生产队要杀羊,就是那么一个下午,十几只羯羊便倒在血泊之中了。跟我朝夕相伴的大花脸、黑头、草上飞都先后被人牵去做了供品,它们脖颈上的血污多年后依旧在我的梦里留存,宛若一片片残花落红,浸淫着我那颗忧伤的心。</p><p class="ql-block">我来了。我从一个遥远的县城回到了故乡,脚步彳亍,愁情满怀。当我踏入那个村庄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被命运的天风吹向远方,现在又飞了回来,但我的故乡已经变了,变成了另类的乡野、另类的萧索和荒寒。在这个黄昏,我踽踽穿行在那些曾经熟悉的巷陌中,看到的是完全与记忆有别的景象:倒塌的房舍,倾圮的老墙,布满苍苔的屋脊,杂草丛生的院落,零星昏黄的灯光,孤独苍老、拄着拐杖的老人,白发飘飘、目光凄凉的婆婆……我的哥哥告诉我,村子里有一半人外出打工,他们的家也早已搬迁到城镇。再过若干年,这里就会被荒草和蓬蒿覆盖,成为野狼和狐狸的世界……</p><p class="ql-block">看来,我真正的故乡只能存在于逝去的岁月中了,今生今世,我的故乡只能与文字的花朵为伴,静静地躺在笔墨之间,为我忧伤地叙说乡愁。</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