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的那轮明月

李东川

2022年2月12日，在张庆林先生80岁生日宴会上，陆玉鲁先生我们三人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1990年4月的云南之行，想起了在元江，在哀牢山羊街喝的“一滴香”，那年庆林兄48岁，玉鲁兄43岁，我38岁，只是一转眼间我们都老了。左起:李东川、张庆林、陆玉鲁。 那天在哀牢山上，我们第一次见识了美丽动人的梯田，也第一次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暴风骤雨雷鸣闪电，多亏在关键时刻我们进了这户哈尼族老乡家里，当时他描述的前两天就在他附近叫雷电劈死了一头牛的事情，让刚经历过此情境的我们不由的一阵后怕。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哀牢山那轮明月仍深深镌刻在我脑海里，我想，它是会伴随我一生的。 1990年张庆林、陆玉鲁和我同行去云南西双版纳参加4月初的泼水节。 到了玉溪，黄燕萍说我们应该去哀牢山看看，她说那里的梯田很棒太有味了！ 那年头，梯田在摄影人眼里似乎还没有什么感性认识，几乎不为人知。 直到几年后，人们才从云南元阳梯田的摄影中看到了梯田的美和特殊韵味儿，于是在摄影者后来蜂拥而至的狂轰乱炸中，迅速产生的审美疲劳，很快耗尽了摄影者的热情。 从玉溪朝西双版纳出发的第一站我们就定在了元江。 1990年，“旅游”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还很陌生。 那时云南的交通几乎还停留在1970年代的水平，从玉溪到西双版纳(德宏州)有600多公里，坐日夜兼程的长途客车需要两天一夜。 元江是到西双版纳途中的一个县城，离玉溪有100多公里，200多华里的路，我们坐的车走了足足有6个多小时，到元江已近黄昏了。 4月初的玉溪正是春日时节，风和日丽，气候宜人。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当我们到达仅隔100多公里的元江时，仿佛一下栽进了火坑，不得不脱下了春秋衣裤，换上了短裤汗衫。 到达元江的那个傍晚，除了气候给我们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外，给我们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那晚上我们三人在旅馆喝的那瓶酒，酒肴都有些啥已记不得了，但喝的那瓶酒我们却记得很清楚——“一滴香”。 之所以那晚的饮酒会留在我们三人的记忆里，并成为后来只要有我们三人同在一个酒局时，必须要为“一滴香”干一杯酒的保留节目。现在想想，大约是和那晚突然跨入炎热的夏季、换上夏装、和满街的波萝树、芭蕉树、以及街上那些充满民族风情的人们突然闯入我们的视觉引发的大脑兴奋有关吧。 以至于当我写到这里时，那晚我们在那个小旅馆开怀畅饮的情景又浮现在了我眼前，“一滴香”那浓郁的酒香居然穿过了久远的岁月又一次清晰地刺激着我的嗅觉和味觉...... 元江的哀牢山是我们这次在去西双版纳中途停下的主要目的地。 在玉溪停留时，市文化馆搞摄影的黄燕萍、杨光明就建议我们一定要去元江的哀牢山看看，他们说那里是哈尼族的聚居地，那里的自然风光很美，但更美的是哀牢山梯田。 从元江县城到位于哀牢山的羊街乡有40多公里。 可能是常年行驶在这狭窄的土坡山路上的缘故吧，班车像要散架似的摇晃着，浑身都是铁皮撞击的“哗啦哗啦”的动静。 面对车子的急速晃动，我们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前座的靠背借以减轻随时被甩出的危险。 班车以每小时不到10公里的速度爬行。 随着海拔的升高，我们渐渐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住了——朝阳映照的梯田闪烁着洇红的光泽，云朵一样的雾时隐时显，梯田那亮汪汪的水因着雾的不时遮掩，一会灿若桃红的春水，一会透若晶莹的明镜...... 是山间那团团的白雾在飞？还是我们在云间飘？连自己也恍惚如梦了。 整座山都是由晶莹剔透的水田叠加起来的，那些飘动的雾应该是它们的灵魂吧。 我们终于经不住它们的诱惑，在车行了三个多小时后，我们叫停了车，走进了这座充满生命活力的大山的怀抱，扑进了那层层叠叠的清澈的水田之中。 一路边走边拍照的我们，一会钻进云朵般的雪白雾团，一会又坦露在耀眼的晴空下，不断变幻的景象既让我们兴奋不已，情不自禁地不断按动相机快门，又常常陷入一种不能自己的虚幻之中，仿佛有种外在的力量在支配着自己的意识。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远山便被乌云遮住，并从山的下方快速向我们涌来，刚才还腾在乌云之上，头顶朗朗晴空的我们，一下被笼罩在暴风骤雨之中了。 我们经历的这场疾风暴雨之所以给我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是因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了那些闪电不是在空中或地平线之上闪动，而是在我们脚下的山峦间如金蛇般狂舞。 我不止一次看到惊雷在刺眼的闪电中在我正前方炸响。 就在这时我听到张庆林陆玉鲁的呼叫:东川，快，快过来。 正在坡坎上的我一回头看见他俩在路边凹进去的檐坎里，我猛地一下跳起，朝他狂奔过去，就在一刹那我听到一声炸雷落在我刚在呆的那个地方，就在我惊得回头张望的瞬间，我看到了一团拖着惨白尾巴的火球在我刚才那个地方炸开了。 躲进檐坎里，我才仔细看到了在乌黑的空中，在我们的面前，在我们的下方那些伴着雷鸣的闪电。 趁着雨小的那点间歇，我们赶紧冲向了路边的一处茅屋。 我们的突然出现让屋里的人吃了一惊，赶紧招呼我们到了火坑旁，烤湿透了的衣服。 那位男主人说，在山上遇着这样的天太危险了，昨天就在我们屋外不远处还叫雷劈死了一头牛呢！ 山里的天变化太快了，刚才还仿佛是世界末日的天一下就放晴了。 就是在那次我领略到了“乱云飞渡”的韵味儿。 那些雾浓重得很，却很白。 一阵把我们包裹在里面，一阵又让我们坦露在澄清的蓝天之下。 我们下方的那顺坡而下的层层梯田时隐时现，宛若人间仙境。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前方传来的沉闷的铜铃声，还有放牛姑娘动听的吆喝声。 声音越来越近，突然的，那放牛姑娘和牛群就从浓雾钻出来了。 一身哈尼族打扮披着蓑衣的姑娘见到我们“噢呵”的欢叫起来，我们也友好地和她打着招呼。 我们彼此招手致意，转头目送她走进梦一样的雾团中，沉闷的牛铃渐渐远去，袅袅余音久久的回荡在大山里，震荡开了一坡水田的波澜声。 此时哀牢山“那咣当咣当”的沉闷牛铃声仿佛又在我耳畔响起，那声音浑厚的响着，让人想起在那个夕阳中那群暮归老牛那拖拉摇晃的身影。 这沉闷稳重的牛铃让我联想起了马帮那清脆急促的铃声和羊群那脆生跳跃的铃声，这不同的铃声应该包含着放牛人、马帮客、牧羊姑娘最纯朴的审美意识吧。 我们是在黄昏时到达羊街的。 过去了30多年，羊街的模样都几乎忘净了，只记得那是一条街面很窄石板路的街，街两旁是低矮的土房。 那晚，我们住在了乡政府招待所。 又饥又渴又累的我们此时不约而同地又想起了“一滴香”，居然在街上的小商店买着了。 大概是那一天赏心悦目瑰异奇妙惊心动魄的经历吧，那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极香！ 微醺中的我透过窗户看到澄净的夜空中缀满的星星。 此景此情让我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出门外，走向街的尽头——于是我看到了月光下哀牢山那如梦如幻的美妙身影。 明月是从我们脚下的层层山峦中升起来的，俯瞰明月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它那么晶莹透明，仿佛一俯身就能把它捞起来。 银河中那些银粒般的星子像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若明若暗地闪动，澄澈的夜空，呈现出透明的蓝，皎洁的月光照在层层的梯田中，像一面面层层叠叠的镜子在整个哀牢山铺洒开来，发岀银色的光，闪动着梦幻般的色泽。 陶醉于其间的我，在迷迷蒙蒙的幻境中，看到了从遥远岁月中托着的白玉盘飘飘而来的李白；看到苏轼情深之处那轮阴晴圆缺的明月；看到了范仲淹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长烟一空的那千里皓月...... 我是有生以来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这种景象。 哀牢山那个清澈的缀满星星的夜空连同那轮明月的空灵景象就这样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并清纯了我的灵魂。 三十多年过去了，阳光下，云雾中，那如梦如幻的哀牢山梯田还一直深深地留在我们的心田里。 202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