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安息吧

绳俊雨

母亲，安息吧！

绳俊雨

2022.2.21

今天是公历2022年2月21日农历壬寅虎年正月廿一，是母亲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是母亲的祭日。

上午九点四十分，我和淑琴推着手推车和小桌子到小卖部买了纸钱，就按照大哥的通知，到村西北方向运河东大堤旁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墓地去。按照大哥四天前的通知，我们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上午十点钟到墓地集合，等到大哥从店里订的库银之类送达，就布置供桌供品，烧纸钱烧银库并分给爷爷奶奶一些，然后就磕头，鞠躬，祈求母亲收下冥银冥库，在另一个世界和父亲一起，过得比在世的时候还舒心，还豪华奢侈……，祈求母亲的在天之灵得安息……，妈，我想您；妈，我爱您，我们爱您……

人世间，我母亲的一生，是伴随着国家和小家的命运不平凡的一生。母亲是1935年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出生的。母亲三岁大舅一岁那年的一天，姥姥去逝了，母亲和我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姥姥的模样，只记得姥姥出殡那天，天上下了很大很大很大的雨……。后来姥爷续了弦，又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姥爷的一生对中华民族的贡献不小，生了六男三女好一个热闹。母亲说姥爷家解放前是地主，是太姥爷经营绸缎庄发了财，从县城北边不远的万福新村搬到县城内的东北街安家落户的，家里雇有厨师和老妈子，说是小资本家，似乎也没多大不妥。但是万福新村没卖的老宅，却是后来八路军和国军打仗，那国民党军队的连长一怒之下命令手下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万福新村没了家少了万福，变化也就渐渐开始了……，解放了，母亲上了识字班，母亲自豪地和我说过考试是班上第三名……，然而后姥姥十分的不情愿，就让母亲回家看弟弟们了，这应当是老舅和母亲最最亲近的原因。人在世上，总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解放了，姥爷家房多，先是县委书记的司机来租房住，后又是王秀峰大伯一家来租住。这王秀峰大伯是个革命功臣，大概是我党县大队的一名班长或排长，参加过抗战胜利后国共内战时期县城东南十五里的铁佛堂战斗，说先是八路军和县大队一起伏击了国民党傅作义从北平来的骑兵团大获全胜，后又被傅作义从唐山来的汽车团来了个反包围被打得稀里哗啦……，突围突围跑哇跑，死里逃生的英雄之一。在姥姥家住的时候是什么官母亲不知道，我却知道他后来做过县法院的院长县人大的主任，响当当的大人物，见了我总是格外亲切。要说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秀峰大伯家阿姨和母亲成为了好朋友，介绍母亲和父亲认识成了亲……，那一年，母亲十九岁。

母亲来到小罗屯村的时候，因为大家闺秀的出身，什么农活什么针线活都不会干，但母亲凭着智慧和强壮的体格，居然样样领先。母亲善良忍让，非常有人格魅力，官称“孙淑芳大嫂子”，这我儿时听了心里很美。我妈什么都会，我心里特崇拜……

奶奶说母亲生下大哥和我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不想她哭了不到一个月就没了，后来母亲说不是一个月是哭了不到一天就没了……，但是这对母亲的打击很大，这应当是母亲给我小时候穿花棉袄花棉裤的原因，当然，这也是我一上小学就被同学欺负的原因之一。母亲想要女儿，又生三弟，又生四弟……，后者父亲做了县卫生局办公室主任兼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就要以身作则做节育，母亲说啥也不同意，自己做了结扎手术，生女儿的梦想，也就破灭了……，还好，我性格柔弱，很和母亲的心意。我爱母亲，我了解母亲，我知道母亲的心事……

小的时候，爷爷和父亲都在外面工作，家里的劳动力就是母亲和老叔，工分不够，年底生产队分红总是亏钱，需要父亲拿工资交到队上去……

小的时候，爷爷每个月从通县西集供销社回家一次，总是带些点心和糖果回来。父亲每星期六回家一次，什么吃的都没有带过，但是有时带大众电影和红旗杂志，还有响亮的笑声，还有奶奶炒菜爸爸独自喝酒的很享受的声音……，我们一般是在外屋界着门帘流着口水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吃剩下点什么……

小的时候，奶奶带我们。奶奶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奶奶祖上曾经是道光皇帝的御医，家有皇帝所赐金匾九块。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太姥爷是提前一年在小罗屯买了五十亩地做嫁妆的，因为太姥爷很有钱，在北京做大买卖，在崇文门花市上二条19号有洋楼，有汽车，有电话……，奶奶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张文，可是奶奶一个字也不认识。但是奶奶知书达理美丽贤柔，很会教育我们……，母亲生前回忆起来的时候，很是感激……

小的时候，奶奶常常告诉我，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姥爷就被人打死了……，那时我夜里常常听到母亲低低的哭的声音……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东坡先生悠闲地吃着东坡肘子喝着刘伶醉，随意间就吟出了他的千古绝唱。然而具体到我们人世间的某一个人，天上掉下来的一粒沙子，其实大多数人都经扛不住，但是母亲还是扛住了……，绳福大叔在世的时候，就很佩服母亲的坚强……

1970年7月2日四弟出生的时候，母亲身边没有一个人，我们都和奶奶在隔着老王家的东院，父亲在城里。大早晨奶奶过来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夜里母亲生了四弟，是自己接的生，自己剪的脐带，奶奶就急急地叫了我到大道上找干沙，端回来后奶奶就下锅炒成黑色，晾凉了摊平到炕上去，我则兴高采烈地跑出去四处张扬“我有弟弟啦，我有弟弟啦……”

四弟是母亲的吉祥物，是上帝赐给母亲快乐幸福的吉祥物……，四弟从小就调皮，就是孩子王，就敢上父亲的酒桌……，淘气，玩火，逃学，上树，下河，打鸟，捉鱼，玩蛇，养狗……，四年级的时候求我给他写看图说话，就学习大长进了……，四弟是安平卫生院的牙医，很有名气……，四弟二十多年前在县城南台小区买了平房，让父亲母亲和女儿志惠住，每天接送志惠上县直幼儿园，自己却在村里开诊所。其后母亲父亲除了拆迁等待住在我村里的家的几年，就一直幸福地住在四弟的楼房里，舒舒服服地过着有儿女陪伴的幸福的晚年……，我知道农村的老人中，父亲母亲是很幸福幸运的……

母亲五十岁以后，经常浮肿，经常心里不舒服，黄彦副院长的诊断总是更年期综合征。六十岁那年感冒，我带母亲去县医院做了心电图，才发现了心律失常，我又带母亲去北京阜外医院看了四次，才知道很严重，但是治疗的效果不是很理想。后来在县医院做医务科主任的王文刚大姨父介绍北京来的专家曹院长给母亲看，用了心宝丸，就明显地好转了，后来又多亏窦建红主任的诊治，状况很好。后来得了糖尿病找县医院的李和祥主任诊治，也不太重。十年前我离岗后给母亲双眼都做了白内障手术，效果也很好。2012年春天在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攻读环境工程学博士的女儿志雅结婚一年了才怀孕，我们就赶紧去陪读了，当时对父母的健康还是很放心的，因为我们走了，还有四弟四弟媳照顾。

2014年冬天女儿志雅派我一人回国探亲一个月，父亲母亲已经幸福地住进了四弟的回迁楼了。我知道了父亲母亲曾经同时住院，只有四弟四弟媳和三弟的儿子海龙和儿媳张杰照顾的事情。母亲对于未来可能的不测，很是忧心忡忡。两年前三弟出了车祸县医院开颅又在北京天坛医院修补，还没有完全恢复，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了。母亲最怕最怕的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在身边，想要立个遗嘱，遗嘱的核心要义一是当父母还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必须由我来伺候，二是父母都去逝后剩下的钱都给三弟的儿子海龙，因为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知道父亲的工资除了生活费和医药费，其实并没有多少钱，但是小罗屯卖地就要分钱了，是个不小的数目，我思虑再三，又得到了四弟四弟媳的认可，就同意了，就咨询了，就组织了，就立了……，我当时的心情，就是要让母亲心安，我回加拿大也心安 ……。

2015年11月，母亲病重住进了县中医院，诊断慢阻肺，全身浮肿，二十多天不见好转，四弟发视频给我看，我怀疑左心衰，要四弟找县医院心内科的窦建红主任，转县医院诊治。那时我每天都六神无主坐卧不安，女儿志雅看在眼里，就毅然决然地派我们俩回国照顾爷爷奶奶和姥姥，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我有一个非常伟大的女儿……，上帝爱我，耶稣爱我……，给了我俩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2015年12月5日，我和淑琴回国了，那天傍晚，四弟和四弟媳开车到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接我们，正是雾霾最严重的一天，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内飘浮着一层似浓非浓的云雾，到处都是烟煤的气味……，京哈高速公路关闭了，只能靠着导航，慢慢地沿下道行驶，终于到家了 。母亲说好了，已经出院一天了，还是窦主任好，七天就出院了……，然而2018年母亲出现了复视，在县医院眼科住院治疗不知道什么药严重过敏，使原本就有的心肾功能不全迅速恶化，只能做透析了……，感谢县医院透析科的武永胜主任和全体医护人员，感谢党和国家的大病统筹政策，我母亲多活了两年……。

父亲去逝半年后，母亲的精神状态渐渐不好，抑郁失眠，不肯走路，不能平卧，哪都不舒服，对我们的依赖日渐增加，用劳拉镇静开始还好，一个月后就不管用了，还开始不指名道姓地骂街，还时常出现眼睛抽搐的现象，我怀疑癫痫，到县医院心脑血管医院找陈洪宝主任看，做了核磁，诊断脑萎缩，老年痴呆症，帕金森，加上心衰肾衰不能平卧形成的褥疮，病情是按倒葫芦起来瓢，陪护的难度一天比一天大了……，吃饭总是象小孩一样让我喂不算什么，便秘腹泻频频也不算什么，最难的，一是每次透析的四个小时都要不停地按摩腿部，还开始不停地不指名道姓地骂，有一次护士小赵过来笑着说“奶奶您咋这样了，您咋和以前不一样了，奶奶，警察来了，您别骂了……”，妈就能停一会儿，然后又开始……，二是夜里不让我睡觉，要我或淑琴推着轮椅满客厅地溜……，四弟和侄子海龙怕我们崩溃，间隔两夜替我一次，也不能睡……，我问母亲：“妈，您怎么不让我睡觉呀？”，妈说：“你睡了，要是我死了怎么办？”，“要不你睡会儿吧，噢，不行……，你妈的！……”，母亲日夜生活在恐惧之中，什么镇静药都镇不住了……，我抓着母亲的手，有时能同时小睡一会儿…… ，要是母亲坐在轮椅上，就要痒痒爬在手里，一看我睡就打大衣柜……。

回国这六年，先是岳母去逝，后是父亲去逝，再是母亲去逝……，还有四姑被癌症耗得油尽灯枯，还有老舅妈车祸离世……，最难的，是父亲母亲离世前病痛的折磨和我内心同样受折磨的痛苦，还有我和淑琴和四弟四弟媳的委屈愤怒和愧疚茫然……，我是孝子，我是中华文化认可的孝子，因为我陪伴着父亲母亲走过了生命终结前最需要儿女陪伴的绝大多数的时间……；我不是孝子，因为母亲被病痛折磨得最烦躁的时刻，我也曾经烦过，这使得我在母亲去逝后，时常感受到对母亲无法弥补的愧疚……，我相信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安息，我相信母亲会原谅我的，因为，母亲生前清醒明白的时候，是爱我的……，就是生前糊涂的时候也是一骂，我就说“妈您骂我？”，妈就说“我没骂你，我骂你干什么，你多好看……”。我是好看，妈没的说错……。

现在想起母亲来，我还是想听母亲骂，不骂了，母亲就真的走了，……，母亲临终那天下午透析时没有骂街就是出了一身冷汗和淑琴说想回家，回家后我喂妈一碗绿瓤的螺纹瓜，我笑着大声问：“妈，好吃吗？”，妈也笑着大声说：“好吃！”，可是不到一个小时，妈就眼睛抽搐呼吸突然停止了，我给妈人工呼吸抢救过来，急调县医院的救护车把昏迷的母亲送到我小罗屯的家里，又过了三个小时，妈的呼吸才慢慢得停止了，就象一列老老的蒸汽机火车终于万分疲惫地走到了终点……，说了这些，我似乎就轻松了许多，我累了，我太累了……，圣经上耶稣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他们得安息。”

“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这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说的，我以为是，极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是的。父亲走了，母亲走了，我独立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的，列宁同志说的，没错，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