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绝代 || 第拾陆绝：人间雅致“大小晏”

君子论道

　　

题记：是谁，沉醉了流年；是谁，错乱了时空；是谁，迷离了岁月？至尊圣贤，天阙红颜，再惊才绝艳的人也终将尘归尘、土归土，在时间煮雨、斗转星移中化为一将枯骨、半缕幽灵。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读万卷圣贤古书、品寥寥才子佳人，然后在自己最风华的年纪里，一笔一划写下他们的绝代。今天我们要共同追忆的，是小令宰相晏殊与他的第七子晏几道，我并称他们为“人间雅致”。

五绝•晏双飞

文/君子论道

长安诗独立，汴梁晏双飞。

寻梦鹧鸪天，醉卧花间里。

原本是想单独写写小令宰相晏殊的，但迎风伫立开封府的街头，一曲曲惊艳的词牌萦绕脑海，突然想到另外一个名字——晏几道。在五千年浩瀚缥缈的中华文明长卷中，父子齐名的文坛大豪并不多见，要么前浪虎生犬子徒伤悲，要么后浪鱼跃化龙天下知。众所周知并驾齐驱、留下千古美名的，只有三国“三曹”、南唐“二主”、北宋“二晏”和“三苏”。其中，“三曹”最张狂、“二主”最显贵、“三苏”最豪迈，而“二晏”在我眼中则是人间雅致。

他们一个是小令宰相、位极人臣，一个是风流公子、痴绝人间；一个是少年得志、富贵雍容，一个是家道中落、桀骜不驯；一个是理性圆融、情中有思，一个是感性怀旧、工于言情。然而，他们却用迵异的生活、悬殊的身份、黑白的处世、庄媚的词风共同为我们诠释了“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的惬意、“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哲思、“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感伤。跨越时空长河与他们偶遇在北宋的帝都东京，听着他们的故事、吟着他们的小令，瞬间可让人一见清新、再见倾心。

作词：一个庄重一个媚

世人皆知，中华文化如群星璀璨，最闪耀的当属唐诗和宋词，它们犹如双峰横绝，其余均是凤峦叠嶂、众星捧月。然而，却鲜有人知，诗词有别，总体上是“诗庄词媚”。题材上，诗多言政，国家兴亡、民生疾苦、胸怀抱负；词多写生，男欢女爱、你侬我侬、相思离别。风格上，如怀古题材的诗多沉郁，而词却往往在历史沧桑中插入艳情。语言上，词的语言相比于诗更精美典雅、轻灵细巧、纤柔香艳。

在诗词交替繁荣的十字路口，有一个驿站：小令。驿站的证道人与传道人，正是大小晏。大晏是老子晏殊，小晏是儿子晏几道。他们是小令的巅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尽管小令起源于五代，但一直未能流传，既使到了宋初，人们也没有从唐诗的惊艳中缓过劲来，词坛依旧风气未开，作者尚少，还很寂寞。直到晏殊崛起，小令才逐渐风靡社会。而几道之后，柳永的长调便渐入江湖，小令日衰。所以我经常讲，同叔之前无小令，小山之后小令无。这句话虽不完全准确，但也基本如此。

正是小令，见证了短诗与长词的过渡。然而，同扛小令大旗，大小晏却风格迥异。晏殊是西昆体的后期诗人，他的诗风是比较柔婉的，所以他的诗像词，词却又像诗。大晏词，是娴雅有情思，浓情藏理性。其词感情基调雍容和缓，淡淡的忧愁蕴养自我解脱的气度，语间清丽淡雅，珠圆玉润。

而晏几道的令词风格上更接近慢词、接近戏曲。小晏词，堪称人生自是有情痴，无理而有情。其词艳而不俗，浅处皆深，语淡情深，独树一帜。

大小晏的词，一个庄重中蕴养富贵，一个痴情里尽显艳媚，却都登了大雅之堂，传唱千年，美得令人心碎，绚烂到让人忘记题材的单一。

同样是醉酒欢歌，大晏会闲雅大方“一曲新词酒一杯”“酒筵歌席莫辞频”，但小晏会痛痛快快“歌中醉倒谁能恨”“当年拚却醉颜红”。同样是相思离别之苦，晏殊是幽幽叹息“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小晏干脆是借酒借梦来一场相见“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大小晏的词属于那种百看不厌型，读的越多、读的越久，就越喜欢。晏殊贵为太平宰相，一生显达平畅，因此，他的词中洋溢着一种“富贵气象”，这种富贵闲雅、平平淡淡的气质，扫去了五代以来小词花团锦簇的香艳低俗，提高了词的清雅品质。晏殊词集名《珠玉》，珠圆玉润，正点出了晏殊的词风“温润秀洁”，雍容典雅。

从词情、词艺来说，小晏则更胜一筹，更能打动人心、触及灵魂。他在长调慢词风靡流行时，仍然坚持只作小令，将花间以来的小令写到了极致，是小令最美的绝唱。可能，这就是一个曾经繁华却中道落魄的贵族，坚持不同凡俗的最后姿态。

人生：一个开挂一个挂

毫无疑问，开挂的是晏殊！

为学，他七岁就能写文章，江南安抚使以“神童”之名把他推荐给朝廷,使得他十四岁就与进士千余人一起参加殿试。面对至高皇权，他神色自若，提笔成文，深得真宗赏识，被赐以同进士出身。

出仕，他年少成名，官运亨通，一生所任官职无数，履历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虽说在后来的官场生涯中，同许多名臣一样几经贬谪，但每一次贬谪复出后都是更重要的职位，最终走上人生巅峰，以刑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枢密使的身份加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式成为一朝宰相，勋上柱国，封临淄公，是唐宋词人中职位最高、最显贵的。

治军，时值李元昊称帝，建立西夏国，出兵陕西，宋军节节败退。晏殊奏请仁宗：撤销内臣监军，招募并训练弓箭手，清理宫中积压财务以资军饷，追回各司侵占物资，充实国库。一系列组合拳让军备得以加强，宋军很快平定西夏之乱。

育人，他从不嫉贤妒能，而是不遗余力提拔后进，一代名相范仲淹与王安石都是他的弟子，富弼、韩琦、欧阳修也都得到过他的栽培与推荐。可以说，宋朝的“庆历新政”与“王安石变法”几乎都与晏殊脱离不了关系。知应天府期间，大力扶持睢阳书院，使其与白鹿洞、石鼓、岳麓合称宋初四大书院，将北宋的繁盛推向顶峰。欧阳修曾言“自五代以来，天下学废，兴自公始”。

其实，晏殊从来都不是富贵显达后，但他的人生却是一路开挂，成就文人士大夫的终极理想。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六十五岁病逝时，皇帝甚至哀痛莫名，为其罢朝两天。

而挂掉的，自然是小晏！

晏几道没有他父亲好运。一般人以为他既然是宰相的儿子，应该是享尽特权、富贵无忧、顺风顺水。实际上，他的一生像李煜一样，曾经繁华、终至寥落，尝尽华屋山丘、世事无常。

因其为幼子，年轻时颇得晏殊宠爱，在绮罗香粉中长大，身在豪贵之家，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尽享奢华。可惜好景不长，正当小晏展望美好未来时，18岁那年父亲死了，他很快从花团锦簇跌进了风刀霜剑之中。神宗熙宁七年，又因友人郑侠，牵连进反对王安石变法事件，以讽刺“新政”、反对改革为名被捕下狱。出狱后，家境每况愈下，沦为落魄贵族。

小晏虽然遗传了父亲的聪明才智，但他跟贾宝玉一样，不爱读“圣贤书”，终生都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也始终被抑制在官僚阶级的下层。到五十多岁时，还是颍昌府许田镇的一个小监官，晚年到开封府任推官，后来干脆辞职不干，从此不再踏进官员的门。

他天生傲物，与众不同，说话做事，直来直去，毫无顾忌。他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在官场上逢迎周旋，不循世俗的价值观念。虽然才华横溢，许多有名望有地位的人也喜欢他，但出于谨慎都对他敬而远之。

小晏孤高自负、傲视权贵，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即使是苏轼这种高人，小晏也不给面子。有一次苏轼经黄庭坚介绍，想跟小晏见个面，他却淡淡地说：“现在政事堂中的高官有一半是我们家的旧交情，我都没有时间见。”言下之意是，你权势再大、才情再好，我都懒得搭理。可见，小晏的骄傲已深入骨髓。那时，苏轼可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还是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人人敬仰的大人物。所以，黄庭坚在《<小山词>序》里说他有“四痴”：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明明有大把关系可用，却拒绝跑关系、走后门；明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拒绝参加科举考试；明明家底雄厚，却散尽家财让家人饿得面黄肌瘦；明明反复被人骗、被人辜负，却一如既往地相信人。小晏这四痴，天下独此、别无他人。 “痴人”晏小山，不食人间烟火，只适合生活在风花雪月的诗词中，他超绝人寰，任性地拒绝长大，守候着自己那一颗水晶般高贵天真的赤子之心，日渐消得人憔悴。



问情：一个寄思一个伤



对于感情，大小晏又是完全两个极端。大晏是一个善于思、工于思的人，动情处他能克守制礼，写情时他能寄情于思。而小晏则是一味的用情至深、为情所伤。

细品大晏《珠玉词》一百三十余首存词，每一首都透露着他独特的主观情感和哲思体悟。经典名作《浣溪沙》最能代表这种特色：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不愧是千古名句。“花落去”，象征着年华流逝、爱情失落，让人徒叹“无可奈何”。但转角便是“燕归来”，虽非原样重现，只是“似曾相识”而已，但美好事物确仍有再现的时候。反复品读，总觉意蕴幽深，耐人咀嚼，让人惆怅中生无限感触。谁没有过青春短暂、时光流逝的哀叹呢？但晏殊不会沉浸于“夕阳西下几时回”，而是在淡淡哀伤中转出对生命有限的理性思考，这正是大晏词独有的“闲雅有情思”。另外一首《浣溪沙》同样如此：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起句，“一向年光有限身”，慨叹浮生有限，让人触目惊心。次句，“等闲离别易消魂”，伤感离别寻常有，让人黯然销魂。第三句，面对人生怅恨，词人强自宽解，借酒浇愁，“莫辞频”的劝慰口吻和连杯狂饮，蕴含着苦中作乐的努力和伤痛。换头“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两句互文，既然离人远去，徒留思念空空；既然风雨催花，花落更是伤心。那么，真正能把握的只有“眼前人”。

人们往往被痛苦侵袭，不能自拔。但晏殊却能在伤春惜别的煎熬中，不断自我挣扎、自我安慰，最终穿越时光和距离，完成一种超越，获得生命的圆润。晏殊词的“情中有思”，处处可感可知。又如《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菊花含烟，兰花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触目凄凉多少闷。皎皎明月，穿过朱户，益发勾起离恨之苦。一夜无眠，如何排遣这无言的相思？独上高楼眺望，将天涯尽收眼底，转出了一片旷远寥廓的大境界。深秋、西风、高楼、天涯等意象构成的既伤感又宏阔的意境，显然与李煜“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深秋哀叹不同。李煜登高楼却将目光锁在寂寞深院，走向内敛沉痛，而晏殊却从狭小的帘幕庭院提升到极目远眺的广远，这是境界的差距，天地之别。

　　

“痴情公子”晏几道，不同于太平宰相晏殊，他自少年起，一生便不断在失去，不像父亲一直在不断得到。所以，他总是悲伤，又时常迷惘、哀怜。他跟纳兰容若、仓央嘉措一样，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始终在回忆，不停在回忆。生活如此，词也如此。

情感如同一个幽灵，徘徊在小山笔下，不肯退去。他的词十之八九有强烈的悲情色彩，字里行间，叹息意味极重，而且习惯沉湎于醉梦，栖宿自己忧伤的灵魂。人间的悲欢离合成就了晏几道的深情，而这深情又成就了他的词。

仕途冷却，他的满腹才情都付予了“人间风月”，《小山词》皆为有情词，多为女子所写。莲、鸿、蘋、云是小山词中常客。他落笔深婉真挚，读之动摇人心。他深觉如花娇俏的女子，是这污浊人间的圣洁美好存在，自当怜之珍之，重而爱之。他爱她们的自然美好，发乎于情，藏之于心。

曾经，他锦衣玉食、风流俊杰，一出手就是狂篇醉句。一曲《鹧鸪天》，把酒宴歌席的疏狂快乐写的淋漓尽致：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多情公子小山沉醉在酒宴歌席中，任情地爱上每一个值得爱的歌女，真心地欣赏她们的美丽和妖娆。后来，好友陈君宠病倒了，沈廉叔去世了，那些歌女也都流落四散，落魄公子轻狂不在。回忆前尘往事，哀叹繁华如梦，成为小山词最多也是最动人的旋律。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当年诗酒歌舞的欢乐沉醉、别后魂梦交加的相思怀念、今宵意外相逢犹恐是梦的惊喜悲慨，种种感情交集在小晏词中。月被“舞低”了，风被“歌尽”了，从而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当年欢会时歌舞癫狂极乐的情态，这是词人回忆中最难忘记的一幕。下来却突然跌落到别后相思之苦，一对有情人久别重逢，中间隔了多少魂牵梦萦。又如名作《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为追忆歌女小蘋而作的词，一样动人心弦。不管人世的沧桑多变，而爱恋永远不变，此心执着、海枯石烂。仿佛他不是活在当下，而是吟唱着“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从《诗经》中款款走来。

在《小山集》里，伤感悲凉是永恒的主色调，他做不到他父亲那样，能在忧伤中超脱出来，而是一任情感的洪流泛滥，不设堤坝。尤其是当小晏沉浸在如梦往事时，更是凄凉入骨，曲折有致，感人至深。“古之伤心人”这个称号送给小晏，确实是再合适不过。

今夜，开封府车水马龙，盛世更胜当年，但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却再难见到“大小晏”的人间雅致。此刻，瑞雪飞扬、北风苍凉，让我温酒三壶，以你们最坚守的令词为介，把千年拉成瞬间，咱们一醉方休。举杯邀二晏，对饮成三人。鹧鸪天里，我们一起小令声声舞春风。

鹧鸪天•小令声声舞春风

文/君子论道

清平乐里捧玉钟，浣溪沙中醉艳浓。一曲新词迎归燕，两重心字寄小鸿。

珠玉美，小山同。几回梦里与君逢。今宵且把二晏忆，小令声声舞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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