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一一盼红妈走亲戚

山花烂漫

一 早五更，盼红妈就咳嗽。几十年了，老毛病成了习惯。她形象地把它称为“早咳”。一咳嗽，就停不下来，像连发的机关枪，“吭吭”个不停，村里的鸡也仿佛被这咳嗽声传染，此起彼伏，喔喔啼鸣。 睡不着，就起。盼红妈捶捶腿，磨下炕——农村老年人，十有九个腿疼，且大多变形，向外罗弯，走路时，双腿硬生生拼出一个大圆形，仿佛能钻过一条狗。上下炕，要特勒勒转一圈，所以叫“磨”。她下了炕，找几根毛柴条条子，几片干牛粪，点了，火星儿伴着浓烟，咕嘟嘟冒，屋里屋外便飘满了浓浓的牛粪味。 盼红妈又咳嗽了。 片刻，炉子里窜起火苗了，噼里啪啦响。盼红妈拿茶壶，添水，放几片砖茶，顶在炉子上。 “起呀！老怂。”盼红妈拉长音调喊，“茶熬好了。” 每每这时，盼红爹总会含含糊糊地说，好好好，对对对之类的梦话。 不知从啥时起，她把老汉子称“老怂”的。老了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人一老，胆儿就小，就怂，背不住个事儿。自个儿，也是老怂了，盼红妈叹。 二 盼红妈的尕妹妹，腿也疼。盼红爹常说，你们兄弟姊妹聚槽了，都一个样。一说，盼红妈就喊：“啊！啥叫个聚槽？是猪吗，是驴，聚槽了？……” 前几年，她妹妹还勉强凑活，里里外外磨落着。后来，更严重了，一走路，像锥子锥，钻心疼，受不了，就骂人，怨天怨地的。 盼红妈也一样。走起路来，不自觉得，向左右夸张地摇，机器人一般。 盼红爹常戏谑说，小心着，不要跌翻把墙压倒了。 盼红妈嗔怪，老怂，没个良心！跟上你，苦吃死了！种山地，睡窑洞，爬冰卧雪，拾发菜，没白没黑地受苦…… 盼红爹端着茶，唏溜溜喝。过会，又端起半碗剩饭，习惯性地说，给狗娃儿倒些，也是条命。这狗，人一吃，它就叫；一叫，盼红爹就心领神会地端来饭食。 “老汉子，怎么做哩？今儿个，走，我们去看（望）一下兰花？”盼红妈试探着问。兰花是盼红妈的尕妹妹。前段时间，腿做了手术。听说，刀口又尺把长，换了膝盖骨，孽障兮兮的…… “那种人，看啥看！？没一点人情礼仪。”盼红爹气咻咻说，“驴拿鞭赶，人拿情赶。我也动了手术，他们咋没来巴望给一眼？！” 盼红妈知道，老怂又要提起箩儿抖动弹了。就说，你去也好，不去也罢。我的妹妹，我得巴望一眼去——一个妈妈裤脚子里抖下来的（娃娃），不去？心上能下去吗？ 三 盼红妈一瘸一拐下了车，看看鸡蛋，摸摸白糖，长舒一口气。 四五年没来往了，元庄子的路变了，房变了，连那天，仿佛也变了，盼红妈叹息。 “昂吆——田姐姐晒！”巷道里，一个男人说。 盼红妈嗯一声，道：“吆吆吆！尕兄弟吗！好着哩吧?” 这男人，盼红妈熟——妹夫的堂弟。盼红妈爱听“昂吆——”这句话。夸张的调子，似乎包含了浓浓的喜出望外和欢迎的意味。盼红妈觉得轻松了许多。 “田姐姐，屋里进里吗？” 她知道这是寒暄的话，笑道：“不进了，不进了——我到尕妹妹家去。” “她动手术了？” “嗯，动了” “你这姐姐，有心啊！——四五年没来了吧，田姐姐？”男人追问。 “嗯——嗯”，她知道男人的弦外之音。姊妹们因了琐碎的家庭矛盾，多年不走动了。按庄稼人的话，姊妹俩人直接就是刀割水洗，不染个边边儿。两家人颇有老死不相往来决绝。 盼红妈抹抹衣裳，跺跺脚，仿佛把刚才的“轻松”跺没了，淡淡的忧伤又袭上心头。情绪是世上最怪的东西，忽好了，忽坏了，捉摸不透。哎！谁知道哩？盼红妈摇摇头。 日头爷不见了，厚厚的云层裹住了太阳的光芒。她眼前又出现了妹夫那张黑黑的大脸，似乎正溅着吐沫星子，叨叨骂。她的嗓子里，像堵了什么东西，浮在那里，噎噎的，难受至极。 四 到大门上，盼红妈停了。张贴的两个门神，黑着脸，瞪个眼，凶神恶煞的。咋！吃人里吗？一一你再凶，也得分个好歹，伸手不打上门客呢！盼红妈喃喃。 门半掩着，她推一下，喊道：“挡狗来？”一个娃娃跑来，打量着盼红妈。她摸摸娃的头，进了院子。 院子里杂乱无章，堆满了玉米杆，破木头之类的。东边的土墙倒了，还保留着当初自由跌落的姿态。枯草败叶附在上面，被风吹得呜呜作响。拔廊房子的屋檐，经雨水的冲刷，漏出一个个小洞，透着亮光。屋檐下，废弃的鸟窝脱落着，悬在椽梁间。 三间的大屋里，上墙里挂着神像和花花绿绿的布条，桌儿上摆放着果品。神龛里的香，正冒着一股股青烟。 妹妹诧异地望着盼红妈，嘴嗫嚅着。盼红妈跨到床边，抓起妹妹的手，说，动掉了——疼坏了——缓缓就好料——长疼不如短疼…… “田姐，没事——好着哩。”妹妹气奄奄地说。 “吆！娃们的田姑妈过来了——炕上坐？”妹夫走过来道。 “嗯，对!好！”盼红妈顺势坐在妹妹旁边。 五 妹夫说完，又到了香案前，跪下，合掌，唱念。 盼红妈这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一个人。她知道他是来禳解的，就对着笑一下。 妹夫摇几下铃铛，念几句词，晃几下头，俨然成神仙了。盼红妈听不懂，也无心思细听。 她断断续续只听到：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有当时之灾，马有转缰之病；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急茫茫不可逃之类的几句。 盼红妈感到脊背发凉，向炉子边移一下。 一会，妹夫出去送客。盼红妈赶紧拿出一卷钱，塞在妹妹的被褥下，安顿说：“姐姐来，也没个提的（礼品）。这几个钱，你买些营养品，补补身体——” 妹夫进来，玩笑似地说：“今天啥风把田姐刮来了？赶紧叫娃们做饭——” “不吃了，不吃了——都六十的人了，土都涌住脖子了——谁也在不了这家长那家短了——让娃们，好好认去……”盼红妈长舒一口气。 就是的，就是的，他们都说。 香炉里的香，燃得正旺，间或蹦出几点火光，像烟花一样绚烂。